第185章 归来（一）
雨季开始，天潮地湿。
空气变得迷幻，细细嗅嗅，清爽泛新，带着一点点薄荷香味和淡淡草木土腥，惹得庭前闲坐无事的萧筱婷又心念一动。
“这么久了，怎么那位四少奶奶还不发作？”她颠了颠小碟子里的点心，低语半晌突地起身。
“来人啊。”萧筱婷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闻声来了一个丫头，唯唯诺诺的模样最好摆弄。
“本小姐要出一趟府，去！备伞！”
“是，表小姐。”见人小跑正准备去取伞，萧筱婷刹那又叫住她：“顺便去厨房再捎带些点心，寻个可心样子的食盒盛来。”
没一会儿人照办完事回来，萧筱婷见丫头放下食盒就要走，于是瞪住她道：“本小姐这是准备去探望探望四少奶奶，怎么着？还想让我一个人拎着盒子去？！”
丫头闻声忙回头提起食盒，待跟了两步，却又慌乱停下：“表小姐，大夫人说了，近来府里有些风言风语，叫我们这边儿的人都不要去扰四少奶奶。”
“糊涂东西！夫人自然说的是那些散布谣言的下人丫头。可我是什么身份？且说你是跟着我去，四少奶奶那边的人还赶你不成？！”她提起裙摆，丝缎的垂摆经手一过又带出不耐的弧动，“你这丫头，走是不走？！”
梁家宠女，梁茉雅虽是从上海远嫁到金陵，其父却为其在城里建了私宅。那住处，西邻城内避暑清凉山，东近金陵女子大学，闹中取静，却并不难寻。
梁茉雅近来心情已平复不少，一身珠光白洋裙，轻奢低调，淡淡的光泽衬着整个人如珠至宝。
阿姨领了萧筱婷进了大厅，梁茉雅方才从黑漆钢琴前起身。
“哎呀，我的好嫂嫂！妹妹本来还一直担心，如今得见嫂嫂气色不错，真真才算松了口气呀。”
欧式的白色茶几上，丫头奉命放下了那盒格格不入的黑梨木食盒，梁茉雅淡淡扫了眼却道：“多谢妹妹记挂了，只是我这人平时不大爱吃点心......正巧家里下午烤了新品，妹妹不妨试试我这里的蛋糕如何？”
萧筱婷本是感觉到了淡淡的疏离，倏而又见那张温婉的脸上尽是笑意，一时间竟再摸不透拿不准这人，于是失神道：“那就，多谢嫂嫂了。”
梁茉雅拨弄开腕间的珠串，端起桌上一杯英国红茶，茶烟袅袅间她又温声问道：“瞧着妹妹，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萧筱婷眼见来了机会，于是故作为难地拉了拉袖口道：“也不知，不知四哥最近在忙些什么，怎么不来陪陪嫂嫂嘛！”
梁茉雅涩涩笑一声，“妹妹这样一说，我想了想倒真是很久没见过你四哥了。”
“其实......其实我知道四哥最近在哪儿，只是担心......嫂嫂听了怕是又要伤心的。”
“呵，我还能如何伤心？妹妹那日也见过了，如今我还有什么怕知道的。”
萧筱婷闻言这才慢悠悠地自手包里掏出一张便签纸。
“这上面写了地址......”梁茉雅抬手去接，萧筱婷倏而作势又要抽回，“眼不见心不烦，我想......嫂嫂还是不要去见为好。”
梁茉雅捏住那纸只稍稍用力，萧筱婷便松了手，于是瞧着眼前这位好妹妹，朱唇微启：“怎么，怕我同你四哥吵架？”
萧筱婷忙不迭点头，佣人恰时端上了蛋糕，梁茉雅收回温和的目光，却吩咐佣人先将那蛋糕端了一份给萧筱婷。
“妹妹，怎么不吃？”她抿了一口红茶，“是不合口味，还是——”笑意温存而起，萧筱婷却炸如惊雷般离了沙发起身。
她望向盛着蛋糕的托盘里放着的那把包裹着淡色手绢的银匙，久久再做不出反应。
“想来妹妹也认得吧？听说这东西本就是你四哥的，有人拾到后物归原主。妹妹难道不该高兴吗？又如此瞧着嫂嫂做什么。”
萧筱婷终于失控颤声叫道：“谁说这是四哥的......这是我的！我的东西！”
她扑上去就要抢那银匙，梁茉雅见状早有防备，只拿起那东西，当着她的面拆开。
萧筱婷眼睁睁望着那把崭新的银匙一瞬回了神，梁茉雅却皱眉道：“旧的那把实在年头太久了，嫂嫂就替了把新的，妹妹要是喜欢，我这还有整整一套，要吗？”
梁茉雅将那东西丢掷在地上，继而又道：
“你先前刻意引我去医院，如今又专程来送地址，是不是还要我向你道声谢？”
“妹妹住在督军府，早应知道你四哥的处境左右为难，若是真的好心，又在府上搬弄是非散布流言做什么？”
萧筱婷一愣却呵呵笑起来，“你要是真的懂四哥，又岂会信那些话？不必在我跟前装什么贤良淑德了，就算我得不到，你以为你就高枕无忧了？！”
梁茉雅望着那执迷不悟之人，忍下心头苦涩道：“那位小姐，是昊轩的救命恩人。”
“呵呵，救命恩人？那嫂嫂敢不敢去那地方瞧瞧，兴许......还能撞见四哥报恩呢！”
见这萧筱婷依旧冥顽不灵，梁茉雅也难得失了涵养道：“你！来人，送客！”
待人走后，梁茉雅却久久再难平复下来。终于又拾起那一纸便签，密密的小字清晰可读。眼泪滴落上去湿了那字，仿佛未干的墨，黑漆漆的一笔，被人失手抹花，妄想补救，但奈何怎样，还是留了印。不深不浅，却再难舒坦。
候在夏天的夜，大抵就是一觉醒来，突然听见虫鸣耳畔，雨膏烟腻。
春夏交际，万家烟火掩在一场接一场的季雨过后，天空便一日比一日晴朗起来。楚昊轩终于暗自离开，芸生却依旧走不出去。抬头望向苍茫的屋顶，任何风吹草动都折磨得她愈发敏感。可看着躺在摇篮里的小初，芸生只得打起精神，吟哦鼻音与喉音，哼出一首接一首耳熟于心的童谣，扶着那木栏边轻轻摇着。
小初已经出落得白白净净，藕节般的小腿和小手欢快地扑腾着，听着那歌声却只是张着那张还没长牙的小嘴咿呀附和，哪里像是要睡的样子。
“小坏蛋，你怎么还不午睡？”她近来焦灼不安，又要照顾小初，夜里眠浅，精神愈发不济。
小初举起手吮在嘴里，芸生忙拉开嗔道：“脏脏，妈妈说过不可以舔手指。”可小小婴儿哪里听得明白，只趁她背身的功夫又将手含了上去。
看着芸生无可奈何的模样，小家伙仍旧笑得没心没肺，不知人间苦。芸生凝着那两道弯弯的眉眼好一阵走神，不过片刻，小初失了母亲的关注后不觉皱起小眉头，咿呀两声浅浅的啼哭后又揉红了眼。
芸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小初已经放声哭得楚楚可怜了。
闻声赶来的小衣忙叫来乳娘，乳娘瞧了眼日渐消瘦那位便接过孩子摇摇头叹道：“瞧着分明是个小姑娘，哪里像位做母亲的......不听劝！非要自个带，又怎么吃得消？”
芸生挨了训却不已为然，小衣扶她起身，劝道：“姐姐要不回房躺一躺？这里有我在，没事的......”
她摇了摇头道：“我现在睡不着，只是坐久了腿有些酸麻，起来走走就好了。”如今小初是绝对不能离开她视线之外的。
小衣扶着她下了前庭的石阶，闲庭漫步没过一会儿，视线触及的园林小路里却迎面走来数人。
芸生望着来人，神经一瞬紧绷，又见领首那位富家小姐打扮的年轻女子神情微微一愣，便吩咐道：
“你们都先下去，不要吓着白小姐了。”
“可是四少奶奶......”
梁家的陪嫁佣人不放心，但见梁茉雅硬了态度，也只得退下。
“白小姐不介意的话，也行个方便？”她望了眼小衣和身后庭内的乳娘。
“辛苦了，小初给我，你们也都先下去吧。”
小衣本不愿离去，可乳娘是见过那四少奶奶的，于是忙拖着小衣离开。
梁茉雅一身轻便的夏日套装，圆润甜美的脸上浮起和善的笑意，望着小初却问：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芸生心里坦荡自也不避，梁茉雅见状抬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绵软白净的小臂，她身边还没见过这样小又精致的娃娃。不过，这孩子身上确实没一处像昊轩。
“楚家四少娶没娶妻，与我何干？所以我又有什么好惊讶的。”芸生神情恹恹答道，却只这样简单的一句，便消退了梁茉雅心头的猜疑和顾虑。
“小姐倒真是个好相与的人。”梁茉雅终于抬头看向那人。只见芸生侧头哄着孩子，露出一线起伏别致的半颜朦胧影，随意挽起的发被风拂乱几缕，怕痒着孩子，于是又抬起纤白的手别至耳，行云流水一番动作后才回眸望向梁茉雅。
对上那双浅色的眸，又因坐得近了，却比方才站着粗略瞧时更叫人心惊。
“白小姐，我知道你。”
很早便已知道，只是从前不甘心，如今不死心。
芸生不解地看向她，她又道：
“我来，并没有恶意，只是想......我或许能帮一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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