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你滚吧
风在耳畔猎猎作响，小小的孩子立在深宅巷口手里端着一个纸风车，呼啦啦的转着。水绿色的小袄子左襟上缀着精致的珠花，睁着一双深翠的水眸灵俏的笑着问：“你是谁？”
“我……是谁？”白芸生低喃出声，心底泛起酸胀和疼惜，俯身凝着那个小女孩正要说话，宅门里传来母亲温软的呼喊声：“囡囡，快进屋，咱们该吃晚饭了。”
小巧的如意双髻下缀着两条细软的小辫子，风车被低旋的晚风带动起五彩的波浪，波浪后隐着一张稚嫩无忧的笑脸，欢欣雀跃地迈着步子往大院里跑去。
白芸生望着小女孩离开的背影，目光有些痴：“妈妈……”她想要迈出脚，她想要迈进眼前这道大门，可是下一秒却一脚跌进了黑洞一般的深渊。
强烈的白光恍若朝出云海，她下意识伸手去挡，不过须臾，指端沾惹了清寒的水汽。鼻间满是浓得化不开的秋意，雾气弥漫得犹如茫茫大海，入目皆是白雾，她急得转身四处张望，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裙摆间清风徐来，脚下渐渐散开出一条青石子小路的轮廓，草坪不远处隐隐传来汽车熄火的声响。浓雾里露出一身铁灰色军服，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见那车上接着走下来一个女孩子，一身苏绣小旗袍，纤白的手中拎着一个小皮箱。那女孩子明艳的眉眼一闪而过的瞬间，白芸生惊惧出声：“不！……芸生你不要去。”
“你不要进去……”
奢华明亮的水晶吊灯，照亮了几张熟悉的脸。一旁衣着华贵的夫人握住了女孩子的手，温声关切。片刻前还涨红着脸在训人的中年男人收起了鞭子，转身和蔼道：“以后，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
白芸生望着含泪点头的女孩子，低声哽咽：“不……芸生，你不要相信他们……”她哭着想要去拉开那个尚且不识人心的女孩子，却又扑了另外一团迷雾里。
夜风中裹挟着轰隆隆的炮火声，秦啸川的军装上沾着洗不掉的硝烟味和血腥味，他的吻轻柔地辗转在她的身上，“跟我回天津，我娶你。”女孩子身上的旗袍扣子被他一颗颗熟练地捻开。她注一掷的放纵，像一曲没有伴奏的低吟，尾音里皆是浓得化不开的凄惶。那月夜下的床帐罗蔓暧昧的晃动出扭曲的波浪，月辉透进薄薄的青纱，映在女孩子泛起潮红的脸颊上，她无助地攀上身前的男人，茫然失措的娇声闷叫着。
“不……不要……”眼泪一瞬间从她脸颊上滑落，冷风遮掩着她凄厉的喊声，她跌坐在地上，捂住耳朵……她不想听，她不要听！她拼命捂住耳朵，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些羞赫又难堪的过往。犹如吃人的浪潮一般，将她卷入水底，窒息溺毙。
浓雾里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天色急转沉下。她浑身湿透的跌坐在雨里，陆军署雨廊下的灯光勾勒出几抹高挺的身影。一双铮亮的军靴落入眼帘，她瑟瑟发抖地抬眸望向那军靴的主人。“你滚吧，我不要你了。”他扬手将一张签了字的手术同意书扔在她的脸上，秦啸川撑着伞转身拥住身材高挑的短发女军官，“走吧，该回家看看咱们的儿子了。”
儿子……他们有了儿子。
“时候到了，白小姐，该上飞机了。”常彪领着一众的卫兵架起她的身子，她的鞋子掉落在陆军署大门前的空地上，光洁的腿被人拖在地上，冰冷又粗粝的地面刮擦出无数的血痕。她望着雨幕里撑着伞走远的那双背影，痛彻心扉。
“放开我，我不要去德国……”他们还要抢走她的孩子，她不要去德国！不！
“快走……”她挣扎着，“不要……”睡梦里惊出了一身冷汗，她无助低喃的声音像一只被遗弃在雨夜里的小猫。“他……他是……骗你的……”
秦啸川的手揩去她脸上的泪，指尖捻着湿热，他的心却寒冰万丈。
“别怕……”他忍不住将她揽进怀中，可她依旧挣扎在噩梦里，身子瑟瑟发抖，像是想要躲避着什么令人害怕的瘟疫，浑然不觉身侧瞬间沉下面孔的人，还有那僵在半空离她的脸颊近如毫厘的大手。
白芸生的眼皮翕动了几下，交叠在被子中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床头边上点着昏暗的壁灯，她艰难地睁开双眸，只见隐在阴影中的眸光中还透着几丝绰约的清明。
“你做了什么噩梦，怕成这样？”他明知故问的声音冷得像是凌江边上凌冽的寒风。
噩梦醒来的白芸生惊惧未散地扑进他的怀里，低垂着目光闷声说道：“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芸生……”他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些许疏离，欲言又止的语气叫她毫无防备地僵直了身子。
她紧握着棉被中的手，哽咽道：“你去哪儿了？”
秦啸川扯了扯嘴角，有些烦躁地掏出烟匣子，点燃一支烟后吞云吐雾慢声道：“你很在意？”轻佻又有些不屑的语气又道：“你心底明明都有了答案，又为什么非要问出来叫自己不好受？”
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英挺的脸庞上许久，却下意识动作艰缓地坐起身拉远彼此的距离。突如其来的烟丝刺激着她的鼻喉，她咳得眼底直泛泪花。
消瘦的肩头滑下几缕长发，遮掩住她眼底的痛苦和狼狈不堪。
秦啸川迅速掐灭了手中的烟，长臂条件反射般揽紧她的身子，紧张地轻拍了几下。
“……这不是你。”她轻喘着平复胸腔里的情绪，若无其事的笑着握紧他欲要逃离的手。
“所有人都说，你不要我……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她的声音很轻，低哑着嗓音又道：“我明明都看见了你亲手签过字的同意书……可我，还是不信的……”
她想着命悬一刻时他紧握着她的手，她想着他那时眼眸里的在意，不管旁的人说了什么她都不信那是真的。
“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一个宁愿带着我的孩子去死，也不愿意相信我的女人吗？”他不假思索地抽开了自己的手，冷眼望着眼前的她。
“你是早就想离了我的，如今我就要成全你，你又装什么舍不得？”他故作云淡风轻地说着，强忍着眼底的复杂的情绪。
她紧咬着唇瓣，将眼底的泪水死死的逼了回去，胸腔里压抑着悲戚的激动哑声道：“那晚你说的话……”
“当然是哄你用的。”秦啸川嘴角浮起一抹讥笑，仿佛那晚唱歌给她听的是另外一个人，“我还想要这个孩子，自然要救你。”
“……可后来，我想明白了——这世上又不止你白芸生一个能替我生孩子。”他猛地凑近她，眸光里藏着别有用心的深意：“这世上，愿意替我秦啸川生孩子的女人多了去了。你以为……你还算个什么？”愿意二字他咬得极重，可待望见她瞬间血色全无的小脸，他的心还是猛地疼得狠了。
她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肚子，像只护犊的小兽。
早该明白的，他这样的家世，哪里许得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这样的身份，多的是名门闺秀趋之若鹜替他传宗接代；他的雄心壮志，哪里只容得下她一个孤女……
“好歹你也跟了我这么久，我就当善始善终。”他说着掏出了一张存折和机票。
她的呼吸渐渐乱了起来，好看的眼睛低垂下来，似乎是再不想看他一眼了。
这样沉默着，她长久的沉默着。
他望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近乎下一秒便想缴械投降，告知她所有……
可是，他现在还不能。
“……这个，还给你。”
一只纤瘦的手，掌心犹自张开，只见一张薄薄的信纸已被她捏得皱裂。银线链子上挂着他在泷滇时送给她的戒指，素雅的戒指上黯淡无光，那枚她视若珍宝的戒指压着纸边的破碎重如泰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白芸生见他不收也不拒，于是垂下手臂，将东西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她再不肯看他一眼，只又缓缓地滑进被子里，有些茫然道：“你走吧。”
——“不如我们打个赌……”
——“如果他肯跟你走，我就成全你们……”
——“如果他不肯，你就永远不能再见他……”
——“为什么帮你？好孩子……你该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不答应我呢？”
为什么不肯答应呢？
“秦啸川……如果我要你跟我一起离开天津，放弃这里的一切。就做一对平凡的夫妻，你肯吗？”她忽然疲惫的问道，深翠的眸子藏着已知结局的泪意。
秦啸川的神色瞬间僵住，还不待他开口，她讥诮的笑声已回荡在空阔的病房：“我们心底明明都有了各自的答案，又为什么非要问出来叫自己难受？”
一开场的主动，结局就会变得被动。
“你说的没错。”她抬眼空洞地凝着天花板：“我的确是……早就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明明只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可待看见她这样的反应，他还是情难自禁。
大手一把扯起床上的她，将那单薄的身子狠狠地桎梏在怀中，她怕极了缩着身子避着他，却只能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秦啸川的气力大得惊人，紧攥着她的手臂仿佛要将她捏碎。
“唔……”他的唇舌强欺上她的，不顾她的意愿和委屈，残忍的索求。
她的眸子里盛满怒意，密如黑羽的睫毛扑扇翅膀，他透着那眼泪窥探着她的心，可是……她给他的，只有无尽的惧怕和逃离。
“别碰我……”她支离破碎的声音自他紧咬着的唇瓣中溢出，再没有半分爱意，只有抗拒。
抗拒他的一切。
他终于停了下来，轻抵了一下唇角，满是腥甜的味道。
她的唇瓣又红又肿，破了皮的地方正冒着血丝。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擦去她唇边的血迹，可是她再不肯给他靠近的机会。
“……我几时能走？”她的眼睛不安地望向门上的玻璃窗口，秦家守卫的影子映在上面，形如恶魔。
“两日后，我安排小高送你去机场。”
“好。”
他的目光隐忍着，明知只要他不想，她就永远无法逃离他的手心。
他有无数种可以将她藏起来的方法，他有无数种可以暂时将她保护起来的方法，可是他不敢赌那样的万幸，他不敢……他不能拿她涉险，他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去做那样的赌注，他只能这样说着心口不一的话伤她的心，好将所有人都骗过去——包括她。
有她在，他不能肆无忌惮……他不敢，他也怕。
他也怕，变成四哥那样的下场。
他不能害她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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