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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错乱


“许多年前,西方有位学者,曾赞誉过神秘的东方,遍地黄金。可我宏北对黄金没什么追求,独独偏爱这一方乡土人情。”宏北勇野戴上洁白的手套,拿起桌案上漆盒中的银质小刀,极有耐心地片着生鱼片,一边俎上鱼肉,一边又道:“早就听闻胶澳那边的深海大虾鲜美绝佳,只消沸水煮至金黄,捞出即食,不必费心调味便成美味,宏北到中国的时日尚短,还未能亲自品尝过这等美味,不知九少可否吃过?”

        秦啸川听着那别扭生硬的中文,心下冷笑,挑了挑嘴角,“胶澳那边早些年去过,德国佬在的那会儿,红房子修得还不错。啧,只是听说如今那边搞得个乌烟瘴气的,便再不想去了,只可惜先生口中那美味的大虾也该变了味道吧。”说完,目光漫不经心地落到宏北勇野刀下的鱼肉之上......哼,这群没皮没脸的东洋鬼子,如今糟蹋着中国的海湾,竟还敢在他面前耀武扬威起来。

        那宏北勇野切好了鱼肉,摘了手套,将分装好的餐盘推至秦啸川的面前,“前一日刚从北海道空运过来的新鲜食材,这次特地邀九少过来享用,请。”

        秦啸川没有推拒,只抬起筷子播了播盘子薄薄的几片鱼肉,他抬眼扫了一眼对面正襟危坐着品尝起菜肴的宏北勇野,看来这东洋鬼子被他忽悠这几天,耐心就要忍到头了,竟聪明的避而不谈合作一事,只隐晦的发出警告——俎上鱼肉,任人宰割......中国人的东西,竟还当着中国人的面卖弄起来,还真把他们秦家当作那粘板上的鱼,由着他们摆弄不成!

        “哟,真是可惜了先生的好手艺,这还没入口,就给弄脏了。”秦啸川拧着眉,望着桌上被他不小心播弄到桌案上的生鱼片,待女招待过来收拾时,转瞬又勾起了笑:“幸好家父未见此场景,要是家父在此,瞧了这不干净的东西,肯定要坏了吃饭的心情训斥一番。”这话说得巧妙,一时竟不知是骂着食物,还是骂着对面拉长了面孔的中年男人了。

        东洋菜,虽量小精致,但实在味道寡淡,秦啸川草草伸了几次筷子,便取了烫好的毛巾净了手。宏北勇野似乎心情不佳,但忍耐力却是实打实的高,只见他面色不改,沉默地品着菜,期间还命人给秦啸川上了壶好茶。

        细小的水柱旋着烟丝一般的热气,哗啦地自冰裂纹的壶口淌出,秦啸川端起茶盏细细品味起来,前味清苦,余韵甘甜,好茶。他连喝了两杯,似乎是丝毫不在意水里是否会有什么问题,其实他倒是还巴不得这茶里有点问题。

        宏北勇野终于吃完了,他侧身取过毛巾净手,只是转身的那一刹那,高深莫测的目光在不远处的香炉上稍顿了一下,再回过头时,神色已稳如泰山,只余那紫铜香炉之上,烟丝形如鬼魅魍魉般张牙舞爪着。

        楼道口。

        许朔隐在阴影之下,手中展开了一片薄薄的信纸,信上没有署名,只有寥寥几字——事关九少,速来见我。他捏着那张信纸,心下不安,可转过身望向秦啸川所处包间的方向,安静如常。许朔犹豫着,又掏出了怀表,若按照九少的计划,时间还差二十分钟......纸上的八个大字让本就不赞同秦啸川计划的许朔更加惶恐起来,这寿喜宫是扶桑人开办的,而那宏北勇野来天津下榻的就是这里......有种不寒而栗的猜想油然而生,许朔想了想,还是按照信纸背后的包间号码寻了过去。

        “风间,你所言可是亲耳听闻那宏北勇野所说?”叶文佩抹了唇膏的唇紧抿着。

        藤原风间提起桌案上的冰裂纹茶壶替叶文佩斟了杯茶,服务动作规范标准,“是宏北大人亲口向我吩咐下来的任务,风间念着叶小姐的恩情,时刻关注着那位少爷,还好叶小姐今晚来得及时,不然仅凭我一人之力,就算有心救那位少爷,恐怕也是能力有限。”

        叶文佩与风间交谈的有些口干舌燥,喝完一杯茶后,又示意风间再续上一杯。

        “那位美芮子小姐,是宏北勇野什么人?”

        “美芮子小姐同宏北大人没有关系,是松本大将的私生女,松本家族嫌弃美芮子小姐生母的出身低贱,便将美芮子小姐抛弃了,但宏北大人收养美芮子小姐的事,是松本大将默许了的......如今美芮子小姐已经成年,相貌又出众,自然成了首选的一枚棋子。”藤原风间凝着叶文佩小声回答着,只是目光收回那一刹那扫过了茶壶的壶口,壶口此时朝右,却露着她相熟的纹路,风间的心跳骤然漏了半拍,手猛地一抖,茶水溢出了杯盏。

        怪不得......这宏北勇野果然老谋深算,她就料到这美芮子小姐的身份不简单,看来这扶桑特使明面谈不拢,便想出这样下作的手段,让秦啸川同美芮子小姐发生关系,最好能怀上秦家的孩子,之后便能接着美芮子父亲的身份,向天津大帅府施压,达成合作。叶文佩气得咬牙切齿,正想着,抬眼再看却是藤原风间惊慌失措的脸。

        “风间,你没事吧?”叶文佩察觉到了不对劲。

        藤原风间哆嗦着唇,闭口不言,只端起茶壶仔细又辨认了一番,接着便脸色苍白地放了下来......她记得这个纹路,这是本该给那位少爷预备的茶,宏北勇野还给了她一包药粉,要她当着他的面将药粉投进壶里的,就是因为如此,她才将纹路记得格外牢靠,趁着上菜的时候暗自调了包,之后她便将这壶下了药的茶端回了后厨。藤原风间的神经蓦地紧绷起来,她努力回想着来这个包间时上菜的过程......她多么希望是自己在后厨端错了,可她回想起来,这壶茶,却是别人刻意递到她手上的,而那个人正巧是这些日子服侍宏北勇野的女人。

        “风间......”叶文佩不明所以,正想追问,可此时包间外却传来咚咚几下清脆明晰的敲门声。

        “风间,你先走,我找机会再联系你。”叶文佩骤然变了脸色。

        藤原风间慌乱地点点头,她额上起着冷汗,推开了墙上的一处暗门,侧身躲进了隔壁的空包间。

        许朔敲了敲门,包间里却久久没有回应,他拧眉觉得不妙,正欲转身,身前的木板推门却缓缓张开了一条缝,那条缝越开越大,泄出包间里明亮的灯光,全数拢在了许朔那张登时目瞪口呆的脸上。

        “叶......叶小姐?您怎么会在这里。”

        叶文佩侧身让出入口,面上表情凝重,“许副官,进来说话。”

        许朔进了包间,目光无处安放,只安静地听着叶文佩声音,脑子里却不受控制的回放着方才看见的一幕。

        叶文佩焦灼地转述着宏北勇野的阴谋,却听得许朔一愣,忙道:“九少其实早就猜到这群扶桑特使今晚会有所算计,于是打算将计就计......”

        “胡闹!你身为他的副官,怎么能由着他一起胡来!”叶文佩说完,精致的脸上浮起愠色,气得一掌拍向桌案,只是这一气,体内渐渐升腾起一股陌生的躁热。

        “叶小姐......”许朔心下一凉,还不待他把话说完,叶文佩又问道。

        “现在离你们计划的时间还有多久?”

        “七分钟......”

        “来不及了,咱们直接去美芮子的房间,先把美芮子解决掉再说。”

        ......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告辞了。”秦啸川晃了晃脑袋,视线却渐渐涣散起来。

        宏北勇野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唇边挂笑,“今晚招待不周,不如请九少在此处歇息一晚,宏北正好聊表歉意。”

        秦啸川摆了摆手,起身,“不必......”说完只轻飘飘地迈出一步,高大的身子便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这时,早已候在一旁的女招待眼疾手快地簇拥而上,架着人就往早已备好的厢房走去。

        “接着!”叶文佩小声唤道,将手中的流苏小包扔给了床榻边不远的许朔。

        许朔打开一看,流苏小包里面装的是一把手枪,他忙担忧地望向叶文佩,想将枪留给她用,不料叶文佩却早有准备,她单脚踩着床榻,抬手撩起了银色珠片长裙的裙摆,原来修长的大腿上还绑着一把手枪。

        “做好准备,美芮子到门口了。”叶文佩的听力敏锐,已经察觉到有人往厢房靠近的脚步声。

        许朔的脸不自觉地烧了起来,忙挪开目光,进入状态。只是他们没料到,同美芮子一同进屋的,还有秦啸川。

        “你们下去吧,转告父亲大人放心,美芮子会好好服侍少爷的。”

        “是,小姐。”

        简短的几句对话结束,美芮子关上了房门,身着一身素白的浴衣走向床榻,她已经洗漱完毕,今夜就要为了松本大将的心愿献出自己。美芮子爬上了床,抽开了浴衣上的腰带,继而俯身开始解着秦啸川军装上的纽扣,面对床上英俊高大的男子,少女的脸上渡起潮红,只是才播开几颗扣子,娇小的背脊上便抵上了一根硬邦邦的枪管。

        叶文佩跪坐在床尾的床帐里侧,美芮子的注意力在秦啸川的身上,于是没有注意到她。

        “滚开!”叶文佩说着许朔听不懂的扶桑话,还来不及消化,便收到叶文佩的眼色,于是一个箭步上前,用早已浸了药水的毛巾捂住了没来得及呼救的美芮子,那女孩子年纪不大,没一会儿便生了药效,昏死过去。

        叶文佩望着秦啸川的脸,恍如隔世,自从马场上那冲动一吻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她伏上身给秦啸川扣着扣子,手却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

        叶文佩来不及细想,只想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

        偏巷里停靠的一辆军用吉普车,急速在狭窄的路上飞驰着,当汽车驶进大帅府时,已是半夜十一点。

        大帅府里,秦夫人同三姨太早已歇下,秦晋山同冯裕乡因为忙着建军校的事,近日都住在陆军署。许朔本该送秦啸川回花园别墅,可他还来不及告诉叶文佩,只见叶文佩脸色异常,急道回大帅府,于是他便开回了大帅府。

        “叶小姐,我去找佣人取药,少爷的房间就在前面第二间。”许朔不想惊动府里的夫人,于是只将人送至二楼便折身离开。

        叶文佩开始隐隐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像是害了什么病似得使不上劲儿,她搀扶着半迷半昏的秦啸川进了房,还没喘口气,便被身上那高大的男人翻身压下。

        男人的大手逡巡在她身上,薄薄的夏季洋装隔不住那样温热的触碰,她只觉得身上好似烧起了火,万蚁蚀心般煎熬着。那一刻,她恍然明白了自己到底怎么了......

        “秦啸川,你清醒一点......”她的声音轻柔的不像她。

        “芸......芸儿,是你吗?”他的唇急促凑了上来,流连在她的脖颈间。

        房门之外,取药归来的许朔犹如晴天霹雳,他呆站在阴暗的走廊之上,不知进退,唯有入目的惊心,刺得心间闷痛。

        “芸儿,芸儿......”

        叶文佩含住他的耳垂,附耳轻言,痛苦地拧眉拥紧他,“啸川,我不是她,我不是她,你看看清楚,我不是她......”

        她的话音刚落,怀里的男人便再没了回应。

        ......

        门外的许朔不知站了多久,他的拳头握得死死的,黝黑的手背上青筋毕现......许朔,不要再想了,他残忍的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警告着自己,可是脚却生了根一般,竟一步也迈不出去,让他羞愤地站在那里犹如凌迟一般。此时的屋内,渐渐没了声音,他狠下心正要转身离去,卧室里却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叫声——是叶文佩。

        许朔心乱如麻,尽管到了这样的地步,竟也还是不想她有事。屋内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壁灯,铜床上的秦啸川早已不醒人事,而惨叫声却是从浴室里传来的。......浴室里,漆黑一片,一点零星的月光透过雾面的玻璃外照了进来,浴缸旁跌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曼妙女人,纤细修长的腿在月光下隐隐勾勒出轮廓,让人血脉膨胀的场景,却因一室的血腥味,令人一瞬紧蹙起眉头。

        许朔小心翼翼地靠近着叶文佩,待看见她的腿上刻意划出的伤口时,便毫不犹豫地一把夺下了她手中的匕首。

        “救我,求......求你,救我......”她的声音全然不似平常,虚弱得像只受伤的小兽。

        纤细的手臂渐渐缠上许朔的脖子,许朔的身子猛地一僵,旋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理智告诉他,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可还来不及抽身而退,温润的唇便堵了上来,那种震撼就好似童年乞讨的他吃上第一顿饱饭后,在紫禁城外看新年烟火时的心情,是充满了希望和欣喜的。

        “文......文佩......”他想帮她,他想救她,也救着自己。许朔渐渐回应着自己心底的渴望,小心翼翼唤着她的名字。

        那一刻,理智终于灰飞烟灭。

        浴室的大理石地板上,一地杂乱的衣衫,叶文佩的火热的身子触着冰凉的砖墙,好似得到了救赎,纤长的四肢纠缠在一起,衣物缀在臂弯里,她似是刻意一般,她附耳轻笑:

        “川......我爱你。”语毕那一秒,闭目勾起唇角,唇边却蔓延着那样苦涩的味道。

        那低低的一声,轻如毛羽,却给许朔心上落下了重重一记闷锤,将他的心砸得血肉模糊,判下死刑。

        对不起......对不起,八尺的铁血男儿,没有怕过贫穷饥饿,没有怕过漫天炮火,没有怕过孤苦一生......此刻却那样害怕看见她清醒后,厌恶痛恨的眼神,那一刻,许朔失声痛苦地淌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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