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明月国5
刚进入门内，身后石门一下关闭。
身前无数冷箭漫天而来，四周没有任何柱子可以遮挡，钩蛇飞身堪堪躲过。
第一波冷箭结束后，“咔嚓”“咔嚓”的机关声响动，钩蛇弯腰拾起地上两支箭握在左右手中，再抬头，第二批剑雨飞驰而来，箭矢映着寒光，比上一批速度更快。
钩蛇双手挥舞抵挡着飞射而来的箭羽，“唰”一声，一支箭矢擦过他的左肩膀射入身后的石门中。
这石室内有连弩机关。
躲过第二批剑雨时钩蛇已筋疲力尽，左肩上的伤口上流出黑色的血。
箭上竟然有毒。
钩蛇抬头打量整个石室。石门内往前是一个盘龙纹的石壁，石壁下面一张石桌左右两侧摆着两颗夜明珠，俨然形成的密室中微弱的可视光都由明珠发出。
中间一片水池隔开，池中台阶断开排列。
第一个台阶……第二个台阶……第四个台阶……
中间缺少的第三个台阶，好像藏在水池下，借着微弱的光亮可以看到水下断隔的地方，有台阶的模样。
钩蛇抬脚迈上第一个台阶，突然将手摸到台阶背面，然后抓出一个圆形的器物，像是一个生锈的车轴。
竟然还有机关？
“这是连环翻板。”温不言紧抿着唇，“台阶下有3寸长的刀锥利器隐在池中，石板中间有轴相连，轴下是小型的天平，他若踏上第二个台阶，天平失衡，所有台阶会坠落。”
果然是好精巧的设计，我连连赞叹，若真如此，等人踏上第二个台阶时才会发现异样，这时也无法全身而退，而第三个缺失的台阶不过是迷惑盗琴者的障眼法而已。
钩蛇手中握紧生锈的轴，狠狠丢入水中。他脸色很难看，像下了某种决心，接着我便看到他在空中施咒，黑色的妖法在他体内源源流动……他在启用他的力量。
石室内有术法压制，若强行使用妖术，必遭反噬。
我摸着妖珠的手不由得攥紧，温不言倒很平静，提醒我说：“我们现在看的，不过是钩蛇的回忆罢了，你看他昨日不是还好好的跟我打架吗？”
也是，料想他在这石室内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若真有事，倒还省的我们跑来这一趟。
我静静地看着钩蛇的回忆。
恢复法力的他，凌空飞跃过水池来到盘龙纹石壁前，壁前刻着一行小字：以汝之血，得吾之物。
这个物……应该就是指的七玄梅琴了。
钩蛇咬破手指，将带血的指尖放在盘龙壁的中间位置——正是龙的眼睛。
鲜艳的血自龙目之处，向外扩散，压抑的血红爬满整个石壁。
“轰隆——”一声，壁前石桌中间陷下去。
钩蛇伸手探入石桌中，“嗖”一声响，他快速把手拿出，手上已有两道血痕。
竟还有机关！
我不是很理解这些百年前的帝王们到底在想什么，我问温不言：“如果那位国主不想让人得到上古神物七玄梅琴，直接毁掉便是了，如果他想让人得到，又要设置重重机关。”
温不言也思索了一会儿，答说：“许是不想落入没有能力的人手中吧。”
说罢看我一眼，又补了一句：“他一定千算万算也算不出，这件神物最后还是落入最没能力的人手中。”
他这一眼，意味深长。我看了一下顾明月拿给我的琴……桐木琴身，蚕丝线，倒也看不出什么稀奇之处。
钩蛇被暗伤后，再次将手探入其中，暗器在石桌内擦过的声音再次响起，但钩蛇这次没有再抽出手。
等到声音停歇，他终于从石桌内取出那把琴。
原来这就是七玄梅琴。
正是顾明月送与我的那一把。
碧色的琴沾上他的血，一滴一滴落在琴丝中，白色的琴丝被鲜血染红。
钩蛇抱着琴走出石室，走进无垠沙漠中，没有任何的草木遮挡，炙热的光照在他的脸上。
钩蛇嘴唇无色，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一步一步走的极难，应是中的毒发作了。
远处的沙丘中，缓缓走过一身青衣的姑娘，白纱遮面，挎着竹编篮，她的身影越走越近，我终于看清她的眉眼。
一双眼角眉梢都含情的眼睛。
右手腕上一对叮当镯相互碰撞，清脆的声音响在干旱的沙漠中。
竟是顾明月。
我想着他俩还真是有缘，转而想到今天的结局，又觉得很可惜，两世缘分也没有修成一世夫妻。
顾明月再次救了钩蛇，她用嘴替钩蛇吸出左肩上的箭毒，撕下衣裙为他包扎伤口，一双芊芊玉手打出好看的结。
她轻轻抚着已经昏迷的钩蛇的眉眼，细语说：“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回城中喊几个人来救你。”
我正想继续看美救英雄的情节，温不言已挥手跳过这一段，说：“顾明月走后，钩蛇很快便醒了。苏醒的钩蛇法力不济，撑不住维持人形，躲起来疗伤去了。”
“疗伤我也可以看呀？”我疯狂眨眼。
“哦，是么。”温不言冷冷地问：“没穿衣服的疗伤也看么？”
“那……那也不是不能看……”
“是么？”
我被冷得一激灵，慌忙改口：“倒……倒也没什么好看的。”
“嗯。”温不言淡淡应着，眼前的景象已是顾明月给我们写信那一夜。
“自钩蛇被救后，法力遭到反噬，原身是海蛇的他在沙漠中也不便恢复，所以一直没能恢复人形，他光溜溜的原身是不好看的，我便一起为你跳过了。”
“那……那还真是谢谢师傅一片苦心了。”我讪笑着。
虽然钩蛇无法变为人身，但已通过七玄梅琴感知到顾明月的前世便是燕国海边渔村的明月姑娘。他夜夜以风沙掩护，伏在顾明月的客栈房顶守护着他心爱的姑娘。
清冷的月光洒在桃源城中，也照在黝黑的蛇身上。
此情此景，真的非常瘆人，惊得我打寒颤。
还好因为巨大的风沙，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若是有夜行的梁上君子不巧撞上这一副，一定会惊摔下去的。
屋内烛光下，顾明月执笔写完信，别上一根绒羽作为信物。
正是那封要寄往稷山平轩阁，请求温阁主来斩妖除魔的信函。
我看着她手中的信，心中五味杂陈。或者这世上就是有很多阴差阳错，所以两个有情人能完整的共度一生，定是修了几个前世的缘分吧。
如走马观花般，又看了几日钩蛇的记忆，一样的路数，总在夜半时分借风沙掩身，潜上顾明月客栈的房顶。
只是这一夜，灯下的顾明月咳了一口血。
房顶上的钩蛇也看到了这一切，蛇身在房顶上缓缓匍伏，眼神狠辣。
我心中了然：“定是这顾明月得了重病命不久矣，所以钩蛇找了些歪门邪路的法子，想给她续命吧。”
温不言看向窗外，细碎的沙石在风中擦过窗户，他缓缓开口：“钩蛇是妖，妖血不为凡人所受，那日顾明月用嘴帮钩蛇吸-毒，钩蛇的妖气却侵入她的五脏六腑，这具身体，确实用不久了。”
在接下来的景象中，我看到钩蛇搭起三层祭坛，点燃长明灯，抓来一男子，应是不久前失踪的桃源城城主，看着那中年男人跪在祭台上求饶哭喊，而钩蛇眼睛都不眨的将他瞬杀在祭坛上。
男子身体燃起一片蓝火，很快烧作灰烬。
黑夜中，黄色符纸迎空洒下，像乌云中的暗光，而我这个坐观的人仿佛窥看天机。
普通躯体无法承受换魂所带来的烧灼，需找有灵根之人。
有灵根之人，可修秘术，比如温不言，比如李鹿。
我还有些疑惑：“师傅，你说顾明月写信请你过来，她是事先知情呢？还是不知情呢？”
温不言半晌没有接话，怔了怔说道：“百年前，钩蛇将明月的记忆凝为血珠，存在他的心脏中，那一晚被我执剑破膛，血珠破损，储存的记忆回到顾明月神思中，她才知道钩蛇是谁。”
说完转身看向我，后又道：“世间的事，种种皆是因果。若她能事先知道钩蛇会为了她如此做，一定血溅城柱，以此身的牺牲劝他收手。”
“可是那一晚……钩蛇说我的身体也可以。”我伸手扯住温不言的衣袖，“那是不是说，我也有灵根，也可以修习亘术呢，师傅？”
一声师傅一定在他心中百转千回，我看他脸色变了几变，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提到那一晚，我还想到一件事，当时我被钩蛇的法术击中，后又在祭坛上翻滚相撞，直至呕血，但我竟一点都不痛。
我收回抚摸妖珠的手，钩蛇的百年记忆在眼前消散，我垂眸看着自己这双素净的手，掌心还有擦痕没有恢复。
“师傅。”我抬头正对上温不言暗沉的眸子，他眼中倒映着我的面容：“我感受不到痛。”
阁中三年，唯一一次出远门就是去陈国那一次，一路软轿，慢悠悠地被载过去。平日里在阁中，我也很少做活，只管每日煮煮茶，看看花，给来的客人上一些点心。
感知不到痛，这样大的事，我今日才发觉。
我喃喃：“师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的呢……”
“唐三……”温不言握过我的一双手，目光停在我脸上，好像下了决心。
“师傅你说吧，我是不是得了重疾，活不久了。”说着话，我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在打哆嗦。
“……”
“倒也不是。”温不言反而松了口气，摸摸我的头：“无碍，你三年前受的伤太重，痛觉被砍掉了。”
他神情那样认真，话却荒谬绝伦。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时日无多了，怪不得温不言和李鹿平日里对我多有包容，我回手反握住温不言的手，察觉到他身体僵硬的一瞬，“师傅，你教我亘术吧，听说此术生死人，肉白骨，哪怕今后你不在身边，我说不定还能借此术给自己续续命。”
“倒……倒也没有那么神奇。”
我蹙眉瞅着他，恨不得从这张看了三年多的脸上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
良久，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好。”
次日，我和温不言拜别顾明月。
她还是戴上了白纱，遮住那张贯穿钩蛇百年记忆的面容。仍然盘着繁杂的发髻，鬓边镶满翠的簪子映着她疲倦的眼眸。
七玄梅琴被我抱在怀中，我原想着给她弹一首什么曲子留作念想，但她以身体抱恙，不便久坐为由谢绝了我的好意。
虽然我没什么大本事，但阁中三年，我发觉自己在煮茶抚琴上还是有点天赋的。只是可惜了，她不想听。
返程的运气不错，正好有个去齐国的商队，我们付了银子将马车车厢拴在他们的马匹后面，终于不用自己赶车了。
坐在车厢内我舒展一下腰身，抬起的胳膊正好打到温不言的脸上，他抓住我的手甩下去，回身掀起轿帘望向远处的沙漠山丘。
马车正驶出城门，桃源城三个字在身后越来越远。
出客栈门前，顾明月突然问过我一句，她的眼神很淡，其他神情都藏在面纱之后，看不透，只听得她的声音：“唐三姑娘，夕颜花很好看。”
当时听得我不知所以然，现在坐在车内慢慢回想，终于想到在钩蛇记忆中的景象。
那片盛开在海底，紫瓣银蕊自带微光的小花。
那朵朵散落在海水中，随波逐流的紫色光点好似还在眼前，确如崖边花吹散在山风中。
夕颜，见花无叶，易碎易逝，大抵也像顾明月和钩蛇之间吧。
人妖殊途的感情，在因果中寸寸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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