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小童子
10、
光明大殿举宴当日，宫人们凡不必殿前殿后应差的，都得了令安分守己，不许随意走动。八七乐得不与旁人应付，只独自待在渡口，趁这半日清闲，赏玩着眼前水天交映的满园秋色。偏这时，褚桑又找了过来。八七心中厌烦，只低头看着水里的游鱼，努力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褚桑却还是来到他身边坐下了。一开口态度柔软，语气平和，却是为当初虎园里的事道歉，说其实自己也没料到那时会连累到八七。
八七没应声，只拿出了自己方才仓促藏到了怀里的糕点，将其继续掰碎了喂鱼。自从两人把话说开撕破了脸，同进同出的宫人们就见风使舵，议论起了八七罪奴的身份，上头管事的也都听信谗言，冷落了他，不愿给他安排别的差事。短短几天时间，八七就真成了养园所里的一潭死水。
“你不信我？”
虽然没料到对方还会找上门来，但八七早打定了主意，不管褚桑说什么，他一个字都不会再相信。
“我知道，你是怪我利用你骗你，可这宫中谁不是如此？”
褚桑似乎还有意求和。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对他来说还有利用价值？
“或许你以为朋友之间就是讲义气，做事不求回报，可事实上，今天我对你不求回报，不正是为了明天你对我不求回报吗？而且那只是小孩子之间自欺欺人，用来哄人的把戏罢了。真正长久稳定的友谊，无不是相互利用，彼此有利可图；而维持友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一直有用，就是要抓住朋友的用处……”
八七：“你到底想说什么？”
褚桑：“八七，我是看你颇有几分才干，才对你耐心劝解，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对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谢谢你的仁至义尽。”
沉默了好一阵子。褚桑深吸了一口气：“你以为你跟我们不一样？是吗？”
八七愣了：“……随你怎么说吧。”
“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褚桑冷笑了一声，“你根本就不想承认自己的奴才身份，所以你瞧不上茱萸，也瞧不上我们，你打心底里觉得我们配不上你。”
八七转过头，生气地看着褚桑。
褚桑却拍拍衣裳站起来，继续居高临下道：“你觉得这宫里没有你的容身之处，因为你根本就不愿意在这里生根，根本就不想和任何人打交道，做朋友……”褚桑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算是一声轻笑：“可惜了，你再不愿意承认，也还是和我们一样，只是个奴才，彻头彻尾的奴才，连一个完整的人都算不上。而且你比我们还要下贱，你是一个罪奴，注定一辈子都出不了宫，到老到死了都还是奴才。”
褚桑走后，八七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来，于是将剩下的糕点也一并掰碎了扔到水里。这时空气里忽然飘来一阵若有似无，忽明忽暗的药香，八七回头去看，才见身后赫然走来一个瘦瘦小小，面白如纸的小童。这小童一身青衫，梳两个总角，脚上一双软底缎鞋，走起路来跟飘似的，真叫一点声响也不闻，难怪人到跟前了八七都还没有察觉。
八七先给吓了一跳，差点扑到水里去。而后看他不像宫人，也不像贵人，便站起身来，问道：“小娃娃，你有什么事吗？”一面将包过糕点的帕子折好收起来。
谁知那孩子无视了八七，径直走到了渡口边上，看看远处的湖心岛，又探究地看向旁边的宫船，便直接跳了上去。
“嘿小鬼，你干嘛呢？”八七忙不迭出声制止。
那小童从船上转了一圈回来，道：“我要到那岛上去。那岛上是不是有一座石舫，底下还压着一个水鬼？”
八七皱着眉头：“你是从哪儿来的？”
“从……”小童伸出一根手指要指个方向出来，可“从”了半天，却连自己也糊涂了，“我是从大殿里过来的。我要渡河，这船怎么不动呀？”
八七：“……这船要有人划才会动。而且，只有学宫里的学生才能到那岛上去。”
“少啰嗦，”又思量了片刻，“你是管这船的？我点你了，你送我过去。”
看这孩子说话答非所问，总不着调，八七也就懒得盘问下去了。只是摸清他的身份前，自己其实不该贸然答应他“渡河”的请求；也不该贸然拒绝。八七朝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旁人，便也上了船：“你先下去，等我掉个头。”
……小童坐在船头，东张西望地看了许久，一面自言自语：“这就是千寻湖啊？……那就是学宫？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嘛！……原来这就是坐船啊……”看够了才看着八七道：“我问你，那岛上是不是有一座石舫？”
八七答“是”。
孩子又问：“那那座石舫底下是不是压着水鬼？听说那水鬼涂着红指甲，披散着长头发，是不是真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在这里做事吗？”
“我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未曾亲眼目睹。”八七确实曾听褚桑说起过，说这千寻湖有这么一只水鬼，因含冤而死，怀有怨气，被陛下特意命人从某家地方的道观里找来了这么一块受过香火，能驱邪除祟的石头，将其雕成了这么一座石舫，在此镇压。只是，这事极为隐秘，宫外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小童抿了抿嘴，不说话了，只从怀里取出两个傀儡娃娃，自说自话地比划了一阵，自觉无趣，又收了起来。而后便攀着船舷看水，将手臂悬在外面做样划水——其实连半点水花都摸不到，可看他几乎半个身子都掉了下去，叫八七生生捏了一把汗，忙和人搭话分心，只问：“你说你是从前殿过来的？你在那儿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小鬼头果然收回了胳膊，“我本来是来演傀儡戏的，我师父是一个非常厉害的傀儡师。不过他们不让我演，还让我把这身衣服换下来……”
原来是宫里请来助兴的艺人，难怪这身装扮。
“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师父呢？”
“我师父又没来。”
“……”看这小童十分不解人意，八七不得不重新整理思绪，“……对了，你走的时候，宴会举办得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这孩子似乎听不懂八七的话，“反正人很多，很热闹，规矩更多，更讨厌，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那宴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孩子仔细想了想：“没有。只是国公府那对活宝跳舞的时候摔了跤，哈哈哈哈，所有人都笑了。姐姐也笑了。”这孩子笑得单薄又冷清，若不知前因后果，真会让人以为他是在冷笑讥笑。活宝？——八七也笑了。
八七犹豫了片刻，又道：“听说那些戚国人要在今天的宴会上向某位公主求亲，有这事没有？”
“嗯？什么意思？”
八七：“听说他们戚国人想带走一位公主给他们的六王子做妻子，也不知到头来会选中那位公主……”这桩隐忧被八七深深地压在了心底，本以为无人可说，却偏偏遇上了这么个不知事的，从外头来的孩子。
不料这孩子听了这话，一下子站了起来，只是站不稳，又扶着船舷坐下了。沉默了半晌，忽然发令道：“快，送我回去，我要回去。快掉头？”
八七：“你不去学宫了？”
小童咚咚咚地跑到船尾，望着岸边高声道：“快掉头！”
八七不得不开口安抚道：“你先别着急，我已经在掉头了。”
小童被困在船上，无可奈何。想了想，又跑回来，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好了的符咒：“这个符咒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一会儿我不一定回得来，你帮我把它贴到石舫上。”
“符咒？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呀？”
“镇压水鬼的啊，我说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啊！我姐姐最近又做噩梦了，你要把这个符咒贴到石舫上，这样水鬼就不会再作祟给她投梦了。”
“哦。”八七云里雾里地想了半天，“不过这水鬼作祟，和你姐姐有什么关系啊？”
“哎呀你少废话，我解释不清楚！！”小童子急得握紧了拳头直跺脚。
回到岸边时，因八七腾不开手，那小童子便把符咒一把揣到了八七怀里，而后便跳下船跑不见了。伴随着孩子的一举一动，空气翻腾着流溢出一股浓浓的药草味。八七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母亲身上便有这样的气味。只不过母亲身上的药味是暖的，还掺着一种浑浊的，难以言喻的头油味；而这孩子身上的药味是冷的，还隐隐散发出一股清冷而复杂的香气。八七用力地闻了一下，似乎是薄荷和茼蒿，低头一看，原来那孩子将一只傀儡娃娃落在了船上。八七捡起来一闻，果然这香气是从这傀儡身上传出来的。
八七停好了船，暗自思量着那小鬼头的来历。这时养园所里一个相熟的朋友埋着头一路疾步赶来，一见八七便大呼小叫道：“八七，不好了，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内官监察突袭查房，刚才从你的柜子里搜出了一坛酒，说是御酒，他们这就派人抓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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