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些过往
01
刑讯室里光线昏暗，冰冷的镣铐和刑具让整片空间充满了阴森感，烛火散发着摇曳不定的光晕，增添了几分可怖气息。
房间中间吊着一个女人。
她面容秀美，但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似乎在沉睡，银白色的长发垂落在身前，双手和双脚都被镣铐锁住。
察觉到有人来，莉朵睁开眼睛。
黑色长发的男人正站在她面前，一如既往脸上没什么表情。
“伊尔迷，你回来了。”她的嗓音由于长久没有喝水略微有些干涩。
“刚回来。”他缓缓伸出手，十指苍白修长，冰凉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事情的经过我都听说了，你果然是故意放走奇犽的吧？”
“……”
“回答我。不要说谎哦，否则就惩罚你。唔，我想想看——”他拖长了声音，很快，他就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啊，对了，就用我的念钉把你的四肢定在墙上好了。”
若是不关注这句话的内容，只听他的声音，分明是平稳而轻松的，语气词还带着点俏皮，和平时的打招呼寒暄一模一样。
听到这句威胁，或者说吓唬，莉朵抬起眼，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空洞而无机质的漆黑眼瞳。她像是习以为常一般，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奇犽想要离开，连夫人都拦不住，我自然也是拦不住的。”她语气沉稳地解释道，“我又不能对他动真格。”
听到这句话，伊尔迷幽幽打量着她。“是嘛……”这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片刻后，他忽然收敛了杀气，眨了眨眼睛，“开玩笑的。我不会这么对你的，莉朵。”
莉朵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其实她无法分辨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虽然从小到大伊尔迷都没有真的对她动过手，但那是因为她确实也从来没有惹过他。
因此莉朵无法确定在踩到雷区引起他暴怒之后，他会不会把口头上的威胁变成现实。
下一刻，伊尔迷就像是要安抚她一样，摸了摸她的头。
明明是亲昵的动作，却让莉朵感到十分不适。她强忍着想躲开的冲动，任由他像摸小猫小狗一样摸她的头发。
“刚才母亲找我，说不放心奇犽一个人外出，让我出门暗中保护他。”
听到这句话，莉朵沉默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了胸腔里即将喷涌而出的失望和担心。
“想必莉朵也很担心奇犽吧。”伊尔迷继续说道。
这句话说中了她的心思。
她是很担心奇犽。但她担心的不是奇犽在外面会遇到什么危险，而是伊尔迷找到奇犽后会对奇犽做什么。
那孩子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离开家，哪怕是一时冲动，也是一种坚持自己主见的行为，她为此感到欣慰，也无条件支持他。但此时此刻，她不敢想象伊尔迷为了把奇犽带回家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比起外面的危险，伊尔迷恐怖的控制欲和扭曲的爱大概才是最大的危险吧。
“我会让奇犽回家的。”
莉朵听到他这样说。
伴随着这句自信满满的宣言，无力感袭上心头。她低下头，默不作声。
直到伊尔迷离开，刑讯室的大门关上，她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02
一片寂静中，莉朵久违地回忆起了往事。
从记事起，她就住在流星街中心区的教堂，每日跟在神父身边，给流星街的死者做祷告。
她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面，对父亲的印象也不是很深。因为父亲常年在外，有时候大半年才会来看她一次。
修女告诉她，她的父亲是一个猎人，因为工作的原因，无法与她经常见面。而她的母亲在她出生不久后就已经死了，死于父亲的仇敌之手。出于保护她的目的，父亲才把她送回了母亲的故乡流星街。
猎人是什么呢？——她曾好奇地提问，但却没有得到很确切的回答。
修女温柔善良，就像亲生母亲一样照顾着她，关心她的健康和生活起居，也会在她生病时吟唱安眠曲。可修女到底没读过什么书，从来没出过流星街，见识自然有限。
虽然不清楚猎人是什么，但幼小的莉朵已经意识到父亲大概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她一直都很懂事，从不在父亲面前哭闹。
然而，父亲在她六岁那年彻底失踪了。
那个男人在失踪前留下了一封信，说自己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探险，那个地方充满了未知，十分危险，自己很大可能有去无回，就把她送给了揍敌客。
没错，是送。姓氏也可以直接改掉的那种。
莉朵从小就是个敏感的女孩，她不是不清楚这也是一种保护她的方式，但她心理上却无法接受。
父亲不要她了。为了探索未知的前方，连女儿也不要了。
于是，她第一次明白了猎人究竟是什么。
——“未知”这一词散发出的魔力，使得无数人心甘情愿成为它的俘虏。而受到未知吸引，以挑战未知为生的人，就是猎人。
父亲的实力就算是在高手如云的猎人中也属于顶尖的，不仅如此，他还做出过很多贡献，获得过二星猎人的称号。莉朵不清楚连父亲都觉得十分危险、他自己会有去无回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至于揍敌客家，从来都秉持着利益至上的原则，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收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子。
莉朵也不知道父亲究竟付出了什么利益和代价，才让揍敌客家做出了保护并抚养她长大的承诺。
——关于缘由，莉朵是后来才知道了其中的一星半点。父亲从前不仅和揍敌客家如今的家主夫人基裘关系很熟，也曾经对家主席巴·揍敌客有恩。
可惜她不是很清楚上一辈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事，也无权过问。
而揍敌客家，与其说是收养她当女儿，不如说是童养媳。
席巴第一次见到她时，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安慰失去父亲的她，而是假装暗杀者来试探她的天资和心智。
结果是他对她很满意。
而且这个银白头发的可怕男人似乎并不觉得直接告诉一个才六岁的小女孩收养她的要求是以后要嫁给他儿子这件事有什么问题。
莉朵望着这个男人的脸，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将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而这份变化由不得她拒绝。她只是漂泊在世间的浮萍，弱小且孤单，没有可以依靠的根系。
莉朵还记得第一次来到揍敌客家时的情景。
高耸入云的枯枯戮山，森林里遍布着各种野兽和小动物，大得惊人的宅邸里有上百的仆人和管家。
看起来似乎很热闹的样子。但她却觉得这座山如此孤寂，这个家族也如此孤独。
揍敌客家的大本营在火山内部，目之所及都是冰冷的石壁，因此光线昏暗。
比起古堡更像个地牢。她想道。
之后，她在灯火明亮的厅堂里见到了一个比她大五岁的少年。
个头还只到他妈妈腰间，身形看起来并不强壮，甚至可以用纤细来形容。留着柔顺的短发，发色遗传了母亲的黑色。低着头的样子像一只乖巧听话的黑猫。
比起那些调皮捣蛋的同龄男孩子，伊尔迷似乎过于安静了些。
直到基裘发了话，他才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
莉朵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有伤。没有包扎的伤痕一直延伸到衣服里面，看不见里面究竟有多严重。而他脸上竟一点眼泪都没有，也没有忍疼的神色，眼睛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水面。
少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对视了片刻后，面对她无意中流露出的担忧和同情，他歪了歪头，眼瞳里像是有什么情绪波动了一下。
正在沉默之际，他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莉朵。”声音平稳，语气却透着一点好奇。
回想起来，大概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便注定和揍敌客家的几个兄弟纠缠不清了。
03
莉朵承认，其实严格上来说，揍敌客家对她还算不错。物质上完全没有亏待她，甚至还给她额外的零花钱，家族成员和家里的仆人也都对她客客气气。
但莉朵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乐，也没有安全感可言。
——因为要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也就意味着要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怪物。
从六岁开始，她的生活被严苛的训练填满了。
揍敌客家自然不会随随便便把家传的暗杀绝学教授给她。但体能训练也好，饭菜和饮料里的毒药也好，这些她都得和家里的两个正牌少爷一起接受。
莉朵在这个家第一次收到的食物，来自基裘给她的一颗糖球。
这位夫人在递给她的时候，笑得格外慈爱，还夸她是自己见过最可爱的小女孩，比家里的臭小子可爱多了。
于是她毫无防备地吃了下去，当场痛到昏迷。
从那之后她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下毒方式。无论是什么食物，下午茶的蛋糕也好，果汁也好，都有可能混入毒药，她总会被迫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服下去，然后吐血陷入昏迷。
这种时候，仆人会照顾她，直到她恢复健康，但没有人安慰她。所有人都觉得这种程度的训练很正常。伊尔迷甚至对她的毒药耐受性这么差表示过不理解。
此外，训练之余的闲暇时光也不全是她自己的。
只要揍敌客家的两个少爷来找她，她就得牺牲自己的时间陪他们。
不仅如此，她还要忍受基裘的换装癖好，被迫打扮成基裘喜欢的样子。对此，莉朵只能安慰自己基裘的眼光还不错，衣服都挺漂亮的。
每当夜晚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莉朵总是会怀念从前在流星街的生活。她的房间像个华丽的大牢笼，没有窗户，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杂物，整洁得有些阴森。
虽然流星街空气污浊，生活也没有在揍敌客家这么富足，但修女和神父对她很好，她不需要像普通居民那样每日辛辛苦苦去处理垃圾，也不需要隐藏自己的心事和想法。她想做什么都可以，还有书可以看。
但那样悠闲又自由的日子到底是回不去了。莉朵没有哭，她只是觉得有点呼吸困难。
尽管训练再严苛，生活再没有自由，再想念从前，莉朵也从来没说过一句怨言。她很明白，自己若想在这个家生存下去，就要去适应环境，适应这里的生存法则。
席巴很轻易就看透了这一点。莉朵是个察言观色的聪明孩子，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讨好揍敌客家，让她做什么她都很听话。
——孩童生活的环境恶劣，自然就会变得小心翼翼，养成看别人脸色的习惯。因为还来不及长大，没有反抗的力量。
席巴对这样的她很满意，具体表现是经常表扬她。
比起对两个儿子的严苛，他对她的态度简直称得上慈爱了，甚至在听说她喜欢音乐后，他还专门给她请了老师每个月来到山下的别墅里教她弹钢琴。
这种“优待”引发过揍敌客家的二少爷糜稽的不满，而糜稽的结局自然是被席巴恶颜吓退了。
莉朵对糜稽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嫉妒心感到荒谬。
若是可以的话，她无比愿意跟糜稽换一换身份，让糜稽体验一下自己如履薄冰的处境。
六七岁的时候，糜稽还没有发胖到后来那个程度，还是个和她年龄相仿、脸颊有点圆润的清秀男孩。虽然和她年龄差不多，但是论懂事成熟程度，他们两个简直天差地别。
在莉朵眼里，糜稽性格粗鲁又脱线，还有那么点欺软怕硬。但处久了她却觉得，和揍敌客家其他人比起来，某种意义上糜稽还挺单纯的。
这个男孩头脑聪明又贪玩，房间里的玩具模型一大堆，还有一台专门用来打游戏的电脑。而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愿意大发慈悲地把玩具分享给她一起玩。
在和糜稽的相处中，年幼的莉朵无比悲哀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出身和成长经历完全不同，是不可能做到互相理解的。
只有温柔的人，能够真心实意地体谅她的处境，因为温柔的人共情能力强，也愿意为别人考虑，但眼下揍敌客这一家人显然都不是什么温柔的家伙。这里没有普通家庭那样的温暖舒适，崇尚的是丛林法则。
随着时间推移，莉朵渐渐发现，席巴和基裘对糜稽的关注和期待值根本比不上伊尔迷。她猜测也许是糜稽的资质令家主夫妇不是太满意。——这感觉就像是变相放弃了一样。
察觉到这一点后，她对糜稽的耐心变多了不少，再也没和他生过气。
另一方面，莉朵对伊尔迷的感觉则是经历了很大的变化。
初次见面的时候，她其实对伊尔迷是有好感的。——尽管这种好感只是建立在自己即将有个哥哥的期待，加上对方长得好看，说话声音又好听的基础上，非常浮于表面。她甚至还对他身上有伤的状态感到过担忧。而她的这种表现似乎也吸引了伊尔迷的注意。
但是渐渐地，她对这个少年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畏惧。
……说是畏惧也不准确，就像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一般的，不想和他相处。
伊尔迷和她迄今为止见到过的孩童都不一样，他完全没有孩童的天性，对玩耍什么的完全不感兴趣。
也不知道是天性，还是长子这个身份所接受的杀手教育过分严苛，又或者两者都有，他给莉朵的感觉太过冰冷，冰冷到像个只会杀戮和执行任务的人偶一样。他眼中没有生命的温度，只有家族、利益，以及变强，大部分时候她都感觉不到他身上有人类的感情存在。
就是这样的伊尔迷，被席巴称赞是“合格的杀手”。
席巴的这句称赞让莉朵失眠了。哪怕身体很疲倦，精神也无法安心休息。她蜷缩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石壁天花板，训练自己的呼吸。她试图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和伊尔迷一样平稳。
倘若无论遇到怎样的危险和痛苦，都能保持平稳就好了，至少不能轻易被别人看出内心的慌乱和恐惧。她忍不住这样想。
伊尔迷来找莉朵，一般只是和她说说话，偶尔出于好奇，会听她弹奏新学的钢琴曲。
至于说什么话题，自然是关心她的训练进度，以及交流一下彼此的近况。——这听上去似乎还挺像一个好哥哥的样子，如果不提交流的近况是什么内容的话。
伊尔迷聊天的内容，通常是他最近学会了什么新的杀人方式，以及杀了哪些人，为家族赚了多少钱。
对莉朵来说，这不是什么令她感到愉快的话题。
虽然很反感伊尔迷，但她从来没有明确地拒绝过他的要求。一方面，她不想惹怒这个家族的长子。
另一方面，她也没办法拒绝。伊尔迷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他想要她做什么，一定会想尽办法办到。
于是在和伊尔迷的相处中，她学会了在听他说话的时候把不愉快的信息过滤掉。
说实话，如果非要在这两兄弟中选择一个的话，莉朵宁愿选择和糜稽相处。
但伊尔迷好像不这么想。
也许是觉得她很乖，不像弟弟那么吵闹，无论说什么她都会认真听他说，他似乎还挺喜欢和她相处的，没有任务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来找她，外出任务回来后也会来找她，甚至还会给她带礼物。
莉朵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道谢，并强颜欢笑地收下了他的礼物——暗杀目标身上的项链。
看起来确实很漂亮，闪闪发光，价值连城。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仿佛闻到了一股洗不掉的血腥味。
“莉朵你不喜欢吗？”伊尔迷望着她，语气带着困惑，“真是麻烦啊，妈妈说出门要记得给女孩子带礼物——啊，难道是不喜欢首饰吗？那你喜欢什么？”
莉朵：“……”
她很想说她什么都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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