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帝后殡天
冬月，西兰城。
“今年的第一场雪，倒是不大，却有些比去年清寒了许多。”顾相思在亭中坐着赏雪，身披白狐斗篷，手里拿着手炉抄在狐皮抄筒手捂子里，回头看着在煮茶的西陵滟，她的脸色今冬变得苍白了许多。
宫绝羽看向顾相思笑说：“你也是医者，怎么就没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瞧瞧！才第一场雪，你就病了。”
“病了还不在屋子里待着，非要跑出来赏雪，真是够作的。”李皓月说话间，又看向西陵滟道：“你也是，她任性胡来，你就由着她任性胡来啊？”
西陵滟煮好了茶，给了顾相思一杯，又给了宫绝羽和李皓月各一杯，最后才为自己斟了一杯。
李皓月端起茶杯，低头一看这褐色茶汤，眉头一皱，抬头看向西陵滟问道：“这是什么茶？怎么一股子药味儿？”
“这就是药茶，冬日喝了驱寒祛湿，养胃暖身的。”顾相思这段日子就是胃受凉了，因为晚上睡不好，总起来喝茶，茶水冷掉了，她总那样半夜灌下去，能不胃里难受吗？
李皓月嫌弃的放回桌上，看向他们蹙眉愁苦道：“如今这帝都也不是很清静了，进了帝都后，就听说好多人家被治罪了，肃清贪墨这事，我觉得厉大人这次下手太狠了。”
“以法治国，才能让人人畏惧，不敢轻易以身试法。”顾相思捧着杯子，小口小口的喝着药茶。
“新上任的刑部尚书也是厉害，听说他才三十多岁，办事的手段，倒是与厉大人与顾大人不相上下了。”宫绝羽倒不挑剔，喝茶也不是很难喝，不过是草木清苦味道罢了。
“是啊，有他们三人在，西贺国只会越来越平静，怎么可能就……”顾相思怎么都想不通，西贺国如今如此平静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对如今西陵氏皇族极为恭敬感恩，怎么可能会在十年后，眼睁睁看着江山更替人家呢？
难道，十年后，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不成？
“昨日找瑟瑟推演一把，天象有变，推迟到十五年后。”西陵滟把他与桑桑昨日一起推演的结果，告诉了他们几人。
“十五年后？那岂不是……第三代人？”宫绝羽瞪大了眼睛，十五年后若是天下大乱，双王争霸，一定不在独孤娇这辈人身上，而是在他们的后代身上。
顾相思微垂下了眸子，其实，她这些日子总在做梦，梦中的画面狠模糊，可却总是看到两个年轻人决战双龙峰上。
那是西陵氏开国皇帝，被独孤氏先人扶着上去，第一次封禅之地。
双龙玉也是来自于此山，故而，因的起始，果的结束，都将会在哪里发生。
可那两个年轻人到底是谁，她却是怎么都看不清楚的。
“老王爷，宫中出事了。”墨云疾步而来，在亭外拱手禀道：“太上太皇遇刺，皇上为了救人，胸口中了一剑，流血不止，皇后娘娘派人前来急宣老王妃进宫。”
“什么……”顾相思惊的倏地起身，脸色越发苍白了。
“走。”西陵滟起身，一手搂着她，疾步向外走去。
宫绝羽还在淡定的喝茶，看向坐立不安的李皓月，她无奈笑说：“这事你又帮不上什么忙，你急什么？”
“帮不上忙，也心里着急啊！”李皓月终于是坐不住了，他起来在亭中来回焦急的走来走去，很快就急出了一脑门子汗了。
西陵楚本就心疾越发严重了，本来想着让他安享晚年，好歹也能活到甲子之年的。
如今，却是刚过了花甲之年没两年，他就要……
如今，忽然遇刺，眼睁睁看着自己大孙子被人一剑穿胸，他还不得受刺激的……哎呀！这个年可是没法儿过了。
宫绝羽只见过西陵楚几面，只觉得这人还不错，最可贵的是他对自己皇叔的信任，从不曾有个一丝疑虑过。
可他一生也是多灾多难，患上这么个要命的心疾，一辈子都没怎么活痛快了。
如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撑过这个寒冷的冬季？
看，风雪越来越大了呢！
……
西陵滟带着顾相思快马加鞭进了宫，直奔太康宫。
夜无月早到一步，正在偏殿与众太医一起，为西陵修止血缝合伤口。
梵伽也拉着她师父来了太康宫，樊昕一直闲不住，每日会去皇宫后头的寒龙山上采药。
也是因为一时找不到樊昕的人，梵伽才会让人去把夜无月接入宫中的。
樊昕看到夜无月的缝合手法，真是惊艳了。
他也帮人缝合过伤口，却没有夜无月缝合的这样利落，这样好。
梵伽见西陵修的伤势是稳住了，她又拉着樊昕去正殿后的主寝殿，总有看看祖父是否还好吧？
西陵楚抬手向他皇叔，手被皇叔握住的时候，他脸色苍白的虚弱一笑：“皇叔，我昨儿个……还梦到我、我们小时候了呢。那时候，我顽皮摔……摔伤了膝盖，你背我……走在长街……”
“等你好了，皇叔再背你去看……雪里梅花。”西陵滟握着西陵楚一只手，他不知道，他已经消瘦成这样了。
顾相思为西陵楚把着脉，低垂着眸子，掩藏去眼底的悲伤。西陵楚，等不到梅花开了。
他的心脏，本就一年衰弱过一年，这些年来，为了让他的心脏活力一些，她和阿月施针用药废了多大心血，只是为了让他的心脏处于供血足的状态上。
可这回的刺激他受的太大了，没有当场病发过去，还是因为太皇太后给他及时服下了极速救心丸。
可这药救回了他一时，却救不了他一世。
“皇叔，我怕是……等不到今年……今年的梅花开了。”西陵楚虚弱又疲惫，他觉得很累，想好好休息休息了。
“阿楚，梅花会开的，皇叔从不骗你，你一定能看到今年的……梅花盛开，大雪纷飞。”西陵滟只与顾相思对视一眼，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阿楚，等不到梅花在雪中绽放的季节了。
西陵楚虚弱一笑，笑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声音很轻很轻说：“我相信……皇叔，一直都……相信。”
“我去煎药。”顾相思偏头掩饰去眼底的泪光，起身看了太皇太后一眼，让她随她一起出去吧。
太皇太后担忧的看了虚弱苍白的西西陵楚一眼，这才三步一回头点离开了。
她知道，十六婶，这是有话要交代她了。
顾相思出了寝殿，与太皇太后到了前头大殿里，这才再也忍不住眼泪崩溃落下来。
“十六婶……”太皇太后也是眼泪瞬间决堤，她哭着拉住顾相思的一只手，跪地哀求道：“您救救他，求您了！”
以往那么多次，他犯病，都是十六婶治好的他，让他活到了至今，如今……唯一的希望，只有十六婶了。
顾相思转身也跪在了地上，她抱住了泪流满面的太皇太后，对此她真的没办法了，那怕是只有一点办法，她也是会下针的。
可如今，西陵楚不能碰了，一旦一个不慎，一针下去，他就会当场没命了。
太皇太后哭的压抑，嘴唇都咬破了。
顾相思也在哭，她依稀还记得，当年初见西陵楚时，他还像个孩子一样纠结该怎么称呼她，最后，他那一拍定案的一句十六婶，一叫就是几十年。
如今，他们都老了，没想到最先走的，竟然是当年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帝王。
“十六婶，求您和皇叔……让他看到梅花开吧。”太皇太后也没有别的所求了，她只是希望，西陵楚能了了这桩心愿罢了。
“好，我这就去找人，一定会让梅花开，让阿楚看到雪里梅花的。”顾相思对于养花不是很懂，可懂的人，却也无法让梅花一夜绽放。
所以，她要去找瑟瑟，让西陵流清护送瑟瑟去绝生谷，向玉面阎罗求可以让一夜花开的药。
玉面阎罗能让红莲常开不败，定然也会有让梅花树一夜花开的药。
……
五日后，凤凰山。
西陵虞接到一封飞鸽传书，当场就是悲伤的泪流满面了。
“怎么了这是？”独孤梦他们几个在玩打雪仗呢！孩子们可高兴了。
独孤娇疾步走过去，捡起了地上的纸条，上面只写了六个字——太上太皇，病危。
独孤梦走过去，拿走独孤娇手里的纸条一看，眉头紧皱道：”太上太皇病危？怎么会这样……”
这位太上太皇是有先天心疾，可却是没有太严重，否则，他也不能活到六十多岁了。
可如今，怎么就……
“我们立即收拾东西回去，走。”独孤娇一把拉住西陵虞的手，拽着她边走边冲那边喊道：“鬼渊，带小琊儿和安然、歆儿回来，我们要回西兰城了。”
鬼渊之前也听到他们说的话了，他一手携起一个孩子，不管他们的挣扎大叫，一路疾步快行追上了他们夫妻二人。
独孤梦深呼吸一口气，看向他们几个道：“西陵氏太上太皇病危，独孤氏也不能不去人。大哥，五弟，你们去一趟吧。”
刚好，也能让五弟妹回娘家看望下父母兄长了。
“好，我们这就回去收拾行囊。”独孤篱和独孤蕣神情凝重的点了下头，各自拉走了自家媳妇儿回去。
独孤梦也挥手让大家都散了，带着孩子各自回去吧。
独孤琼拉住西陵歆冰冷的小手，看着他安慰道：“不会有事的，我送你回去吧。”
“嗯。”西陵歆整个人都惊呆了，他曾祖父怎么会突然就……
独孤琼牵着西陵歆的手，带着走在大雪中，想安慰他，却只有干巴巴一句，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才能让他不这么难过。
西陵歆在独孤琼的陪同下，回到了他们小院，四叔他们已经收拾好行囊了。
独孤娇疾步走过去，一手上挎着三个包袱，一手牵住西陵歆的手，对独孤琼说：“琼儿你早点回去吧，我们就先走了。”
“姐姐再见。”独孤琼站在原地，挥手送他们离开。
天上飘起了雪花，他有些担心歆儿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这一路的风霜大雪。
所有都集结在凤凰山山门前，大人抱着孩子，拿着包袱，运起轻功一路疾驰出了凤凰山。
他们下山的速度很快，山下山庄的管事，也在接到飞鸽传书后，以最快的速度，挑了七匹脚力耐力都极好的高头大马。
他们七人翻身上了马，独孤篱抱着过得严严实实的西陵歆，鬼渊抱着过得严严实实的小琊儿，独孤蕣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安然。
盯着寒风飞雪，他们戴着白纱幂篱，穿着保暖斗篷，带着皮手套，一路疾驰向西兰城的方向。
管事的已通知各地马行，全部准备好七匹有耐力脚力好的骏马，不得耽误大小姐的行程。
各地独孤府也准备了热牛乳，以及肉糜粥，灌入水囊里，好让他们一路补充好，不至于赶路到最后，大人孩子都受不了。
他们几人快马加鞭，除了晚上下榻，几乎都中午赶路。
这些日子孩子也没闹，都知道这事出大事了，休息片刻的时候，也都老老实实的吃煮鸡蛋喝牛奶，吃着天天顿顿吃的肉糜粥。
这些东西虽然吃的人发腻了，可是却很能补充体力。
如今冬日里，也能让他们手脚不那么冷。
可就算如此赶路，西陵楚还是没等到他们赶回来，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
……
瑟瑟在西陵流清的护送下，她从西兰城出发，抵达绝生谷，从玉面阎罗哪里拿到药，又返回西兰城，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每日休息两个时辰，还是花了七日时间，才走了一个来回。
西陵楚已经是油尽灯枯之时了，瑟瑟带回了药，说清楚了用法。
顾相思命令人去打水，打了十缸水，她把那瓶药里的药粉，依次倒入水缸里，使得药粉溶于水，水色变成了红色，她才去找来了西陵流清。
“玉面阎罗说了，这药性太强，催发不过一个时辰的事。可三个时辰后，这里的梅花树，就都会耗尽生命而死了。”瑟瑟把玉面阎罗提醒她的话，告诉顾相思他们，希望他们能做好心理准备。
“知道了。”顾相思转过身去，看向西陵流清深呼一口气道：“皇姐，麻烦你了。”
“嗯。”西陵流清对西陵楚的感情很淡，她本就不是个能接触西陵楚这样嫡出皇子的人，当年又是离开的早，回来后，西陵楚已经长大成人，她更是几乎没怎么见过西陵楚了。
也是因此，对于这个侄儿，她真没有顾相思一个婶子心疼的很。
顾相思与瑟瑟站在梅花林开外三丈远，望着满天是冷雨冰珠，落了满地，顷刻间化作水，浸入底下。
西陵流清飞身到顾相思他们身边，他们看着这片梅林，见证着梅林，千朵万朵梅花绽放的美景。
一个时辰过后，梅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奇迹般的朵朵梅花都开了。
梅林的花色极为丰富，有白梅、腊梅、粉梅、红梅，还有几株绿萼梅。
这些梅花都是为西陵楚种下的，每年一棵梅花树种下，早先是西陵楚的父皇为他种梅花树，后来是他自己种，再后来是西陵滟这位皇叔和他一起种，再到了最后……是他的妻子赵氏与他一起种，年复一年，便有了这片梅林。
顾相思让人把西陵楚抬来，回头却见西陵滟背着西陵楚来了。
太皇太后让人搬来了一张明黄美人榻，放在了梅林中的凉亭中。
她温柔的为西陵楚盖上一个虎皮绒被，这才忍住眼泪，红着眼眶出了凉亭。
西陵滟坐在美人榻上，半抱着这个与他一起长大的侄儿。
西陵楚望着飘雪的梅林，脸色苍白的好似梅梢的雪，眼睛却似点漆般乌黑明亮，他看着雪里梅花笑了，声音轻柔的说：“皇叔，六十二棵梅花树，这便是阿楚的一辈子。”
“人一辈子……能有六十二年，已经很难得了。”西陵滟的眼眶也红了，他望着梅林中每一棵梅花树，这是阿楚六十二年，而他与这些树，终不过是花落人亡。
“皇叔从不骗我，在这个世上，只有皇叔是……是从一而终，真心真意待我好，保护我，让我一路顺风……顺水的……过完这一辈子的。”西陵楚眼睛清泪落，他伸手想去触碰一下雪是不是冰冷的，可最后，他终是没有触碰到那一片雪花。
西陵滟抱着断了生息的侄儿，抬手为他拉了绒被，把他冰冷的手放进去，轻轻的拍着绒被上，望着满天的飞雪，眼角泪落，笑着说一句：“阿楚累了，就睡吧。皇叔陪着你，不会有任何人，会……会伤害阿楚的。”
“陛下！”太皇太后歇斯底里哭跪在雪地里，他许她白首不相离，可最后……他却只共她白首，却还是……把她一个人抛在了这个世上。
外头的飞雪很大，一位患有心疾的一代帝王，享年六十二岁，终！
西陵滟抱着死去的西陵楚，一直等到了花谢花飞花满天。
原本怒放的梅花，一阵风，雪飞花飞，眨眼间变成了雪中枯枝。
西陵楚死了，梅林也枯了，一切都结束了。
“祖母！”梵伽抱住了晕倒在地上的太皇太后，命人感觉抬肩與来，送太皇太后回宫。
“这样也好。”顾相思望着枯了的梅林，她觉得这样很好，至少，西陵楚生于盛世，也死于盛世，后世史书工笔上，他必然是名留青史，千古流芳。
西陵滟抱起西陵楚的遗体，步伐沉重的出了凉亭，看着风尘仆仆回来的西陵虞，悲痛的闭上眼睛道一声：“太上太皇……驾崩。”
“祖父，不孝孙儿回来晚了！”西陵虞扑通跪地，瞬间泪流满面。
独孤娇也是泪落拉着孩子们跪下，去年他们来西兰城，祖父还很中气十足的一个人，没想到……那竟是后一面。
所有人皆跪在了地上，这不仅仅是死的一个亲人，更是一个开创盛世的帝王。
没有他的用人唯贤，从来都是用人不疑，也不会有当年的盛世，也不会有后世子孙的守成之君。
鬼渊也跪下了，他听过西陵楚这个人，史上唯一一个患有心疾，却还能开创盛世的帝王。
他是一个传奇，也是一个奇迹。
天昭三年，太上太皇驾崩，享年六十二岁。
一生功绩，兴农桑之事，重用有学之士，信任至亲皇叔，扩展全国水泥路，养兵修城，善用勇猛武将，威震四方，各方归降，岁岁来朝，年年纳贡。
天下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无不歌颂他的英明神武。
他开创了极盛之世，后世子孙承其志，四十年风雨不改初心，才有了如今的朗朗乾坤，盛世繁荣。
一生子女无数，无一人争名夺利，六亲不认。
儿女，兄友弟恭。
妻妾，和睦相处。
至亲，风雨同舟。
史书上，史官写他是这世上最全福之人。
……
在西陵楚驾崩的第三日，所有子孙也都赶回了帝都，连西陵楚那些妃子也来了。
她们先去看了西陵楚的遗体，没有用冰，西陵滟用了一种奇香，保护西陵楚的遗体三月都不会腐化。
没有让他千年不腐，只是因为西贺国的人，认为只有人尸身腐化了，人才会再去转世投胎。
他希望下一世，阿楚能是个健健康康的人，再不用受任何病痛折磨。
西陵楚安静犹如睡着一般躺在金丝楠木棺材里，这九龙棺是三年前打好的，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她们看过西陵楚的遗体，忍着眼泪，转身走了出去。
之后又去了太康宫，梵伽领他们去了后头寝宫。
可敲门很久，都没人应，顾相思便踹门闯了进去。
太皇太后躺在床榻上，神态安详，却是早已没了气息。
“祖母！”梵伽与独孤娇扑过去，跪在了床边。
顾相思上前一看，便知太皇太后是服毒而死。
真是好傻，怎么就会走到这一步……
独孤娇拿起床头上的一张纸，上面写着——我只是怕黄泉路太黑，所以，我去为他掌灯了。
众人无声泪落，他们这对帝后，携手走过这一生，最终却还是……未能同年同日生，却是同年同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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