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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司勉殿里一片死寂,无染踏入时,迎面而来的呼啸声让他下意识得闪避了一下,又在反应过来时定住了身形,一方砚台砸在了他的左肩上,玉石雕的砚台砸落,发出了脆响,他的肩上隐隐作痛,墨汁顺着衣衫流下,淌到了手上,黏腻难忍。

        他继续向前走,行至堂前,行礼问安。

        离得近了,他能听到坐在案后的皇帝,他的父皇,因为难以克制的怒意而粗粝的喘息声。

        也能听到两侧立着的近臣咬紧牙关克制的细碎声响。

        想来是发生了什么棘手又触及天威的事情,他耽于享乐的父皇才会震怒于此。

        许久没有让他起身的平安声,他也就坚持着这个姿势,毕竟幼时,他父皇那些受宠的妃子都这般折辱过他,她们每一个都打心眼里觉得自己会成为新一任的后宫之主,而他,也会被她们百般欺凌,为她们的子嗣腾出太子的尊位。

        只可惜,他熬过来了,而那些做过白日美梦的人,都已经化为枯骨。

        又过了许久,案后的皇帝似是克制住了怒意,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起来,才慢悠悠的道:“是传令的内侍疏于职守,为何太子不勤于政事。一国储君,既在其位,就要恪尽自省,岂可疏忽懈怠。”

        听闻皇帝出声,无染慢慢的站了起来,抚了抚衣衫的褶子,颔首回道:“父皇请息怒,原是儿臣的错,夜深未免疏忽,请父皇饶恕。”

        “罢了,你且坐下,听听这事,也替为父解解忧虑。”皇帝揉了揉额角,旁侧的内侍总管安顺忙上前立于皇帝身侧用手替皇帝按抚穴位。

        坐下的无染拿起了小内侍送上的巾帕擦了擦手,就听闻符郡公总结陈词般道南郡水患,冲毁了长河之堤,若不加治理,本朝的粮储之地会变成泽国,而百姓会流离失所,酿成灾荒。且水患过后必有疫症,必须及时遣了人前往处理灾情,减少灾殃。

        符郡公话音刚落,坐于他下首的严中郎就接道前往赈灾的官员必须能够代表陛下亲临,才能鼓舞民众,以为陛下获取民心。

        看着坐在符郡公那列末席的中年男子要发声,无染轻轻摇了下头,而另外几人看到了他不动声色的端起茶盏,也从慌乱无措的情绪中抽离了出来,而从余光看到正不停打量下方的皇帝,几人的背脊一凉,竟是冷汗直流。

        严中郎讲了许久的民心向背,停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皇帝已经一脸平静的望着他,连忙跪了下来,回忆到自己方才被符郡公言语激荡下说出的大逆不道之语,已是两股簌簌,汗如雨下。

        “听了这许久,太子有何见解,说于吾听听。”并不去理会几欲晕厥的严中郎,皇帝看向端坐的无染问道。

        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无染起身肃立,回道:“父皇命儿臣做什么,儿臣谨遵圣谕,请父皇示下。”

        听了无染的回答,皇帝嘴角勾起一丝又淡了下去。

        “罢了,夜已深,各位也回去歇息,明日早朝再行商议,太子衣衫不整,且去内殿换件常服,都散了罢。”

        一众臣子鱼贯而出,跪着的严中郎扶着椅子堪堪站起,就跛着双腿颤抖着连忙赶出殿门,看着走在前方的符郡公,眼神里满满的忌恨。看到身旁有人望向他,又忙收回眼神低下了头。

        司勉殿的内殿有皇帝未曾上身的常服,内侍服侍着无染换上之后,无染从内殿出来发现皇帝已经离去。只留了个小内侍告知他返回东宫即可。

        回东宫的路上,无染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被太傅夸赞有理政之才后,刚刚有了身孕的符后,于御花园中在自己眼前摔倒在地。那一日,皇帝让自己在司勉殿前跪了一天一夜,斥责自己不尊不悌,无储君之德行。他在那一天一夜里滴水粒米未进。是太傅求了情,才在第二日卯时允了自己起身回东宫思过。

        那时候的天,临近曙光,却黑得让人绝望,冬日里风雪胜刀,天地黯涔。

        那时的东宫,没有人等他,回去的他一身霜雪,病了一整个凛冬。

        而今夜,回到东宫,寝殿里的烛火,跳跃着,昭示着,他在失去母亲后,再一次拥有了家人。

        这个死气沉沉的宫殿里,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望着靠在软榻上的人儿,他觉得自己一颗被冰封冻的心,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有什么东西也像烛火一般雀跃了起来。

        俯身将四方时抱起,看着她因为用手撑着脸颊,而在腮边印下了一团红印,闭上眼睛的小人儿,比醒时的灵动更多了几分娇憨。

        第二日,四方时醒来时,摸了摸身旁的寝榻已经没了温度,想来无染已经离开了许久,而自己本来昨夜是要等他回来问询一二,偏偏睡了过去。

        离草听到她起身的动静就进来服侍她净面穿衣,待她坐到桌前,汀铃正端了朝食进来,看到四方时郁郁然的样子,汀铃一边摆放一边口中宽慰道,并无什么要紧的事情,太子妃无需担忧,不需多时,殿下就会回来。

        结果比平日晚了许久,午食都已经放凉了,无染还未归来。

        望着桌上的餐食,肚内已经绞痛,可她仍是毫无胃口,还是汀铃与离草劝了半晌,又思及昨夜无染告知她的孕事,她才勉强用了半碗白玉山药羹,方是止住了腹中绞痛。

        过了不多时,一个小内侍悄悄来寻了汀铃耳语了几句,又连忙离开。汀铃又告知了四方时,她才又用了些餐食。

        直到明月临空,坐在窗前的四方时看到了缓步而来的无染,才发现,这个人,已经在她的心里,刻下了印痕。

        “你今日看起来憔悴了几分,想来是我们的孩子不听话,待他出来,我替你收拾他,罚他为母亲梳妆。”一句话逗笑了一脸忧色的四方时,“今日是为了南郡水患,一群人,谈论了一天,尚未拟出章程,你莫要忧虑。”

        虽然口中安慰四方时,但无染心知,他的父皇,昨日夜间,应该就存了让自己去的心思。

        虽然并不惧怕,但顾虑到四方时,无染并不欲前往,想来今日的安排,明后两日,那个自己选定的人,就会出现在皇帝眼前。

        而另一边,淮曦也命小仙童寻了机会,入了宫中。

        离草去膳房取药膳时,被一个小内侍拦下,掌心中托着一枚青玉鳞状牌。

        看到了玉牌,离草心知是淮曦派来的,两人寻了机会,一番商谈后,返回到东宫的离草,就有些神色恍惚。

        偏偏这一日,被无染派了跟着离草的岸丁又被岸丙拉去办事,故而竟无人知晓离草为何如此。

        因着无染的耐心安慰,四方时为孕事波动的情绪也慢慢稳定了下来。

        汀铃外出时,离草再一次出神把茶盏摔到了地上,四方时询问道怎么回事时,离草泪眼婆娑的哭诉了起来。

        傍晚,无染回来时,就发现四方时有了心事。

        陪着四方时用了夜食,两人躺在榻上,四方时欲言又止,无染拉住了她的手,轻声问道:“我看你自我回来时,就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是水患的事情,我听闻陛下想要派你前去,我有点心慌。”四方时望着无染拉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并不像一般的贵人一样柔软白皙,接触起来,温热而粗糙,并不像无染的人一般清贵,这双手,想来是吃过许多苦,“我不想你去,可是我又想你去。”

        无染替四方时擦去了眼角的泪花,默默等着她平复情绪。

        “我知道你不想去的话定是因为我和孩子,可是这样的话,就是我绊住了你。”四方时从无染的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抚上了无染的眉眼,“你不应该被束缚,那些灾民需要你,你会救他们于危难,而我,会保护好孩子,等你归来。”

        无染将手附上了她的手,感知着这份心情。

        思君起落时,待君归来日。

        他们并不知晓明日的金乌升起后,又有多少的悲欢,但此刻,双手交叠,两心相依,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种珍藏,足以在日后的疲累奔波中,从记忆里翻出此刻,抖落尽岁月的浮尘,以慰藉愤懑不平。

        翌日早朝,太子无染自请前往南郡治理水患,又被符郡公为首的官员围着,立下令状。

        灾情紧急,太子未回东宫,直接出行。

        扶着庭前的合欢,看着地上粉绒团子似的残花凋败,四方时承认,此刻的她,有些后悔,后悔亲手将本来要留在她身边的人推了出去。

        汀铃看着神色紧张的离草,心下觉得有异,遂找了机会试探两人,却是未得一词。

        水患发生以来,皇帝忧于灾情,呵斥了几次宴饮,整个深宫乃至整个皇城都变得安静了下来。

        自无染走后,四方时更是借口身体不适,居于东宫不再外出,连餐食都让汀铃在东宫内的小厨房操持。

        而淮曦,也终于找到了时机,得入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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