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篇：皎皎云间月（三十五）

　　（三十五）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宫道上，两侧修剪得柔和的桂花盆景开得黄灿灿。侍人微明微微躬身走在最前侧，嘴角有掩不住的笑意。
　　他今年十五岁，刚一进宫便分到了去紫阳宫侍奉的美差。更让人意外的是，苍玄殿那位贵人看到名册上写着的他入宫之前的姓名时，竟亲自召见了他。
　　“清达。”贵人坐在高台上，瞧着手中的册子缓缓开口，“从此以后你便来孤的身边伺候罢，只是不能再叫这个名字，就……改叫微明罢。”沉闷的声色里竟透着些软绵的亲和力。
　　这让他受宠若惊。自调入苍玄殿后一向勤恳，只怕不能报贵人赏识之恩。
　　但殿中资格最高的老宫人告诉微明，这位贵人素来是最简朴随和的，平日不论吃饭穿衣都是自己亲力亲为。
　　这让微明很忧愁，这种情绪一直到一炷香前他接到送梁丘大学士出宫的任务后，才悄悄缓解。
　　老宫人告诉微明，梁丘大学士是贵人在过去的十九年里最挂念的人。
　　听到此等秘辛时，微明惊讶之余也有疑惑，他原以为那位贵人最挂念的会是那位十九年前尚未出生就夭折的小皇子。
　　毕竟这样多年，那位贵人尚还没有一位嫡子。
　　不过，这都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情。得老宫人提点，他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该是尽心尽力将梁丘大学士送出宫去。
　　一路上都十分顺利，且这位大学士一如那位贵人简朴随和，婉拒了自己侍奉乘坐竹辇，改为了步行出宫。
　　却不想，临了到了宫门口，竟出了茬子。
　　宫人大多都有统一的服装，贵人们的服制也有相应的规格标准，像冲进宫门的这位，他实在不能从穿着上分辨出是何等品阶。
　　但守门的将士没有拦，且面露惊讶之色，略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想必是位爱好特殊的贵人。
　　微明躬身下跪，问安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便觉身侧一阵轻风旋过，淡淡桂花香。
　　身后是沉闷的一声坐地响，再回头时，方才步伐稳健的梁丘大学士已经捂着面摔在了地上。
　　微明吓得行大礼直接将整个上半身趴在了地上，忽觉头顶一凉，似又一阵轻风旋过，一声郎脆落地，“大学士！”
　　晚膳时微明从老宫人口中得知，午后宫门口那声郎脆的主人，是先大将军的亲儿子，唤苍玄殿里那位贵人一声姑父的叶小将军——叶灼。
　　微明含着饭难咽道，“那另一位贵人是？”
　　“珠英宫，景清王后。”
　　梁丘大学士在宫门口被人打了，这则消息像秋风撩起的桂香，飘得满宫尽知。
　　传颂的版本很多，流传最广的是关于“争宠”的这版。
　　据说是位王城贵族里仰慕今上的郎君，听闻昔日让王上日日思恋的梁丘大学士回到王都，一时嫉妒冲动之下，便在宫门口把大学士打了一顿。当时景清王后的侄子小叶将军刚好路过，还从中劝和。
　　但终究因为这版太过荒谬，宫中之人虽传颂得津津乐道，却也没有几人真正当真。
　　王宫向来八卦之风盛行，虽上面已经提前下了严令，不得私下议论今日梁丘大学士宫门被打一事，更有几个不听招呼的宫人被送去打了好几十的板子，但这依旧挡不住紫阳宫里一侧偏僻的旧殿里三五个年轻侍人的八卦之心。
　　被逼到角落里的是昨日下午送大学士出宫的侍人微明，他亲眼目睹了所有过程。
　　“听说那位郎君气质非凡，身手矫健，只一招就把梁丘大学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
　　“我早先未进宫时便听闻王城俊男仰慕王上者甚多，但这么多年能入得了王上眼的也只有梁丘大学士一个，我等做的都是粗使，无缘一睹大学士风姿，昨日在宫门口，你瞧着那位郎君比起大学士，哪位更有风度些？”
　　“……”
　　问题甚多，听得微明耳朵痛。但不论侍人怎样逼问，他始终不发一言。
　　又有侍人问，“我还听说那位郎君在宫门口‘殴打’大学士时口中还愤愤有词，你当时在场，可听到了？”
　　微明依旧神情自若，紧抿双唇，摇头，不发一言。
　　但其实他听到了。彼时他惊讶之下，亦曾抬头。最先瞥见的是一段藕荷色的衣角，虽是王城中时兴的男装款式，穿在那人身上却别有一番袅娜的风姿。
　　耳边的碎发被细汗打湿贴在颊上，小巧的耳垂上有玲珑的孔。视线侧移是半边弧线美好泛着淡淡粉色的薄唇……
　　只一眼微明便感觉双颊炽热，像是一个大暑天有人在他心间点起一个火堆。飞快埋下头去，不敢再看。
　　然后他便听见此生听过最好听的音色，“当年若不是玉娘在梦中亦不忘哀求我把那孩子留在你身边，我早把她抱到我身边金尊玉贵的养着，哪里还会让今天你将她养成个那般清清冷冷的模样……”
　　虽是厉声诘问，但那嗓音荡在虚空中，却像开在护城河畔葱茏的秋桂，映着秋水一派水光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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