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清算旧账
日曜将金红的光芒洒落人间, 穿透不周山的重重迷雾，毫不吝啬地铺满整个山间。
长夜已尽，如墨的夜色将阴暗统统掩埋, 连同那些隐秘的嫉妒不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漫山遍野的狼藉和废墟。
沈凌夕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束发的玉簪不知道掉到哪去了, 如瀑的长发包裹着瘦削身体，被汗水打湿的发梢更显出一种洗练过的乌黑。
他坐在废墟中，周围都是残垣断壁，他低垂着眼睫，怔怔注视着陪了自己万年寂静的归魂枪。
枪杆上的火焰已经褪得一干二净, 遍布着凤纹符咒的枪杆上，露出一道狰狞的裂痕。
沈凌夕满是伤痕的指尖轻柔地摩挲过上边篆体的“归魂”二字。
很多年前，沈琢从秘境中带出了一块秘银玄铁。
后来，沈凌夕修炼时无意间与秘银玄铁发生了灵力共振, 玄铁破山而出。
再后来，沈琢命工匠将玄铁打造成一杆银枪, 赠给自己的徒弟作为生辰礼物。
十岁的小凌夕给它取名“归魂”, 只因他知道师父思念故人, 许愿魂兮归来。
如今枪断而魂未归, 或许就是那份单纯的愿景就此破灭。
鬓边碎发挡住了沈凌夕脸上的表情，那一片冷白的侧颜几乎要融化在温暖晨光之中。
太阳从侧边缓缓升起，给他孤峭的身影镀上一层金红光芒。
严珂甚至怀疑上神会像末日那样化作一抹金光消散于天地之间, 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但下一秒, 他看见沈凌夕提枪从废墟中踉跄站起身, 背脊挺得笔直, 冷风扬起满是血痕的白袍, 衣袂翻飞，他仰头望向居高临下的半神以及身后的青阳峰宫殿群，面容依旧平静。
沈凌夕从进入仙盟起，就一步步肩负起善道的责任，他身体里蕴含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哪怕斧钺加身，也绝不退缩。
山中鸟兽见劫云散去，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叫，仿佛在庆祝一位新的上仙诞生。
从古至今，没有哪一位修炼天才能跨越两个大境界，位列仙班后直达通天境后期。
沈琢面色僵冷，握着血棠剑的手指骨节青白，绷住的嘴唇也微微颤抖。
某一瞬间，仙盟盟主坚硬如冰的内心都动摇了。
沈琢还算克制，寒风呜呜地吹刮着上仙们拔凉拔凉的内心，由于雷海天劫的刺激，当场有好几位上仙道心崩塌。
三毒简直喜出望外——居然还有自己送人头的。
原本三毒被魔尊驱退后，就一直老老实实蛰伏着，然而当它得知尊上被送进仙盟监狱，当场就按捺不住了。
——青阳峰下的仙盟监狱，同时还是一座试验场。仙盟把活捉的鬼修和魔修都送进这里，做各种惨绝鬼寰的活体实验，用于增加他们斩杀恶道的筹码。
这么多年来，仙盟一步步扩大势力范围，大量抓捕恶道修士，也不管他们是否在人界作恶，善恶殊途就是他们的道德高地，抓到后就开始解构对方的修为和招式，用于弟子训练以及研究如何对付其他恶道大魔，进一步打压对手的生存空间。
这些都是三毒占领不周山后发现的。
光明的背面，阴暗如影随形，天地混沌，自凡人建立秩序将善恶区分开，从此仙魔殊途。
血海深仇早已无法化解，只有建立新的秩序，统治善道，才能消三毒心头之恨。
而唯一能完成千秋大业的霸主，只有地狱的至尊。
三毒说什么都不肯让慕长渊在监狱里受苦。
而这时，沈凌夕已经重新攻了上来，金红火焰夹杂着万钧雷霆，悍然劈向高空中的沈琢！
有仙修见事态愈发难以收场，大喊道：“沈凌夕！你都位列仙班了，还不悔悟？！”
沈凌夕闻言，冷白的面容竟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悔悟是什么，我不知道。”
尽管忠犬三毒忧心忡忡，但青阳山底下究竟谁受苦，其实还真不好说。
外面打得天崩地裂雷劫万里，魔尊在监狱困得直打盹儿。
慕长渊是闲不住的，一闲就想睡觉。
他双手被铐在石壁上，只能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靠坐在冰冷的墙角，这坐姿其实很不舒服，但只能凑合着将就一下——慕长渊心里很清楚，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自己了。
沈琢连严珂都提防，肯定准备了别的招数等着自己。
严珂今晚注定跑不了，薄欢和薛昭雪大打出手，无论谁输谁赢，仙盟总部的权力将经历一场洗牌。不过有句古话叫“富贵险中求”，变故同样意味着难得的机遇，总有人愿意为此铤而走险。
比如赵怀阳。
果然，慕长渊眯了小半刻，忽闻监狱石门开启的声音。
慕长渊进入刑罚院□□区的时候就发现，这边构造比禁闭区复杂许多，山体内部设有空间阵法，一不小心就会被困死其中，就跟埋进墓地一样。
青阳峰有历代盟主的仙灵护持，大阿修罗王都不见得能强闯。
只听沉重的石门开启又合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慕长渊有些不悦，但还是秉持着早解决早放假的良好心态，懒洋洋道：“你来啦。”
那语气仿佛主人家在招呼客人，放在监狱这种环境当中，显然有股子煽风点火的意味。
来人确实是赵怀阳，他无视那句讨打的话，仔细打量着监狱里的魔修——任何人第一眼望过去，都会注意到那张摄人心魄的容颜。
弟子大选的时候，“木兰”就格外跳脱，赵怀阳也想过查探对方的资质，之所以没有付诸行动，一来是现场有凡人看着，二来他确实没想到对方胆子这么大：一个低阶敢魔修混入仙门，在一群上仙眼皮子底下蹦跶。
当时赵怀阳觉得这种可能性实在太小，现在想来，只要他试探一次，沈琢师徒恐怕都吃不了兜着走，仙盟必定严惩不贷。
魔尊对人心拿捏得分毫不差，正因为仙修骄矜自傲，“灯下黑”才屡试不爽。
赵怀阳很快就察觉出对方的异样。
“天生魂元体，”他发出一声冷哼：“你这哪里是一念之差，分明知道自己是修魔的料。”
慕长渊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呵欠，乖乖趴着的魂元狴犴也跟着打个呵欠：“副盟主过奖。”
赵怀阳：“……”
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
赵怀阳深呼吸一口气，才压下额头突突乱跳的青筋。
虽然数百年位高权重养尊处优，把赵怀阳的脾气养得越来越暴躁，但剑修以守护苍生为己任，赵怀阳平日里最讨厌不顾全大局的人，今晚沈琢秘密下达指令，赵怀阳没有拒绝，就是有自己的考量——仙魔殊途，假如这个病秧子肯配合交出时空回溯术，他会考虑给对方留个全尸。
这个奄奄一息的病秧子仿佛随时会咽气，既然入魔，就说明是贪生怕死之辈，魔修没有“死”这个概念，它们会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留在这世间。
自古以来，进到仙盟监狱的恶道修士没有一个能离开的，都在“物尽其用”后消散于天地间，连轮回道都去不了。
而司掌监狱伏魔堂的赵怀阳，则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要不是慕长渊还有价值，赵怀阳才不跟他墨迹，早就祭出八荒六合剑了。
只听赵峰主恩威并施道：“你师父为你受苦，你还有心情嬉皮笑脸。”
此言一出，对方脸上漫不经心的笑意果然淡了几分，妖异的红痣就像第三只眼睛注视着赵怀阳。
见他敛去了笑意，赵怀阳总算有些满意了，道：“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慕长渊想了想，认真地问：“吃了吗？”
赵怀阳：“………”
魔尊深谙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气死个人，赵峰主刚才内心的“大局为重”此刻仿佛全都喂了狗，腰间那柄八荒六合剑瞬间出鞘，金属剑身的寒芒瞬间映亮了整座监狱！
地位尊贵的上仙，往往不止拥有一把本命武器，就比如八荒六合剑就是剑宗开山立派祖师爷的宝剑，随位而传，专治各种妖魔鬼怪。
这剑确实镇压过不少远古大魔，就和禅宗的圣物万佛长青是差不多的水准。
剑锋嗡鸣不止，狴犴听见动静，不安地扬了扬头颅，发出沉重的低喘。
要不是场合不对劲，慕长渊估计还会好奇地多欣赏两眼，甚至考虑要不要把这柄剑变成自己宫殿里的藏品。
但此时，锋利的剑刃抵在慕长渊的侧脸，刺骨的剑气已然在他侧脸划出一道血痕！
慕长渊只感觉到脸颊一阵刺痛，那柄八荒六合剑离他的眼睛只剩不到一寸距离，几乎就要刺中那一颗鲜艳的泪痣。
“啧，”慕长渊不怒反笑，道：“你这样子，本座师尊会生气的。”
他说话时带着一丝气声，仿佛一口气续不上来就要香消玉殒，这话也说得暧昧不明，哪怕赵怀阳是个傻子，此刻也应该明白他话里的含义。
但赵峰主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魔尊笑意中的温度渐减，与此同时，赵怀阳脚下骤然出现一道黑色的魔禁！
那禁制咒语他根本看不懂，紧接着一念起，万恶生，赵怀阳整个人被滔天的恶念缠住，根本动弹不得，连同八荒六合剑都掉落在地！
慕长渊的声音才彻底冷下来：“我说，我师尊会心疼的。”
赵怀阳四肢被黑雾缠绕，又惊又怒，根本顾不得斥责对方大逆不道的话语。
狴犴终于炼化了那颗浑灵龙纹丹，魔尊手腕轻轻一挣，拴着他的精钢锁链就被从石壁里整个拖出！
他拖着手链脚链，衣裳早已凌乱不堪，长发披散，面容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艳鬼。
“你……怎么可能？！”
赵怀阳大惊失色，立即念动咒语改变监狱的结构，两只铁爪从石壁上的窟窿里伸出，直抓向慕长渊的琵琶骨！
琵琶骨是魔修化形术的关键，一旦琵琶骨被仙索穿透，恶道修士就失去了缩骨和化形的能力。
慕长渊如何不知道这是仙盟的“活体实验成果”？他用脚尖挑起地上的八荒六合剑，一手抓住剑柄，摇摇晃晃地举起来，剑锋直指赵怀阳，面容冷淡道：“知道哪里有这么大量的恶念吗？”
赵怀阳面容惊惧，根本想不通自己是怎么遭到魔修暗算的。
魔禁内的怨气越来越重，恨不得将赵副盟主拉入到地狱里去啖肉剥骨。
赵怀阳突然想起什么，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这是……”
魂元炼化邪祟之气还需要一点时间，慕长渊见他总算反应过来，不由得失笑道：“是啊，冤有头，债有主。这些被你们‘度化’在监狱里的地狱恶鬼，都想来找你呢。”
眨眼间刚才的局势就调换过来，沉重的八荒六合剑抵住赵怀阳心脏的位置，慕长渊一手扶着斑驳的石壁，墙上都是恶道修士的尸血，
慕长渊握剑的手并不是太稳，他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样，不免让人联想到一个词：扮猪吃老虎。
但这话不能当着魔尊的面说，因为魔尊大人只会义正词严地反驳：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猪吗？
反驳完之后，不给对方回答的机会，就马上关门放三毒，要是心情不好，还会放慕井。
不过慕长渊此刻心情还不错，因为久违的力量回到了他体内，狴犴忍了许久，此刻就跟出了笼的野兽一样，疯狂地炼化吞噬着强大的邪祟之气！
缚魂锁“哐啷啷——”地乱响，吵得赵怀阳根本没法集中注意力思考。
慕长渊眼角的红痣充满着一股血腥之气：
“地狱与仙盟伏魔堂的这笔账，本座今天就代它们跟你好好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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