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7·夏
隔天，黎嘉叶起了个大早。军训本身就要起得早，她较昨天又早起了十分钟。
纠结再三后，黎嘉叶悄悄地从包里抽出一支口红，涂上。
军训期间不允许化妆，黎嘉叶想起外院的女生，都化着妆。
自己涂个口红，一定没关系。
蒋舟舟性格张扬，顶着一头金发来的学校，大学校园里染着张扬发色的人很常见，但穿着军训服还敢染发的人独她一个。
军训开幕式那天，她就被辅导员和教官连着批评，勒令她染回去。蒋舟舟嘴上答应，当着教官的面走进理发店，然后又打了个弯，耗子似的从后面溜出来，还顺带在理发店买了瓶一次性染发剂。
不能顶着头张扬的金发出门，蒋舟舟就在发型上下功夫，即使只有那么点头发，她也能捣腾出新花样。蒋舟舟揪起侧边的一撮头发编了个小麻花，还夹上一个黄色的香蕉发卡。
她这么一磨蹭，导致黎嘉叶四人下楼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
黎嘉叶走到队伍最后面站好。
“居然有女的来的比我们还晚。”和黎嘉叶站并排的男生抓了抓前额的刘海，满脸没睡醒的样子，对前面的男生说道。
算是对男生调皮的惩罚，教官规定所有男生都要来女寝门口集合。
黎嘉叶看了旁边的男生一眼，略显棕色的短发炸起，像是没梳过头随便抓了两下就出门了。迷彩服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帽子也没有带，就拎在手里，整个人没个正形。
她记得他们几个，就是昨天被教官骂的男生。
“江延之你懂个锤子，美女都压轴出场的好吗？”蒋舟舟侧过头说。
那个叫江延之的男生坏笑了一下：“行，酱肘子。”
蒋舟舟和江延之是高中同学，两人打打闹闹三年，混的很熟。
蒋舟舟作势要去打他，她扯了下黎嘉叶的手：“叶子，我跟你换个位子！”
江延之这才注意到黎嘉叶。
女生还没把迷彩帽戴上，长长的头发盘成丸子头，前额的刘海被她夹在了后头，有几撮碎发随意地落在脸颊两侧。鼻子小而精致，鼻尖微翘，嘴上抹着淡淡的口红。
她的浅瞳里带着丝丝水雾气，为这张舒服干净的脸上增添了楚楚可怜的欺骗感。
江延之盯着黎嘉叶看了一会儿，笑着露出两颗虎牙：“这妹妹比你好看多了，站我旁边挺好。”
后排响起一阵哄笑。
前排那个男生叫郭群，他玩笑似的捅了下江延之的腹部：“妹什么妹，开学第二天你就当众耍流氓呢？”
黎嘉叶的耳尖冒了点红，她走到蒋舟舟前面。
江延之盯着她扎着丸子头的圆溜溜的脑袋，和前面的男生低声说了句：“真的挺好看的，你不觉得吗？”
前排的队伍动了。黎嘉叶满心欢喜地朝前走，在去操场和网球馆的分岔路口，她看到队伍的最前头依旧往网球馆那个方向走。黎嘉叶一愣，不是去操场吗？
愿望破灭。
依旧是昨天那个地方，黎嘉叶在自己的位子上站定。
昨日燃起的期待的小火苗在烈阳下没有愈来愈烈，反而像是被凭空泼了层冷水，熄灭殆尽。
唇上的口红快要被她频繁舔唇舔没了。
“别低头！抬起头来行不行！”教官扯着嗓子，用哨子轻扣了一下黎嘉叶的头，“怎么回事，困呐！”
黎嘉叶认错：“教官，对不起。”
“喊报告了吗就说话！”教官说。
黎嘉叶忍住自己即将喷薄而出的白眼，正要说话，身后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报告教官！”
教官看过去，又是江延之：“你又干什么？”
“我想尿尿！”
班级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因为他的声音太大，隔壁的方阵里都有人频频投来目光，伴着阵阵笑意。
黎嘉叶也忍不住弯了下唇，刚刚升起的窘迫好像徒然消失了。
教官走到江延之面前，两人又开始了如昨天般的拉扯。
军姿继续。
黎嘉叶晃眼一瞥，前面五六米的地方有个男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相机，正在和隔壁方阵的辅导员说话。他依旧没有穿军训服，穿着白色短袖，带了顶黑色的帽子，阴影打在他鼻尖，分割出一道灰色的暗线。
他和人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扬，满身弥漫着少年气。
“小苏来，给我们拍几张。”辅导员撑着把伞站在阴影处，见苏衍阳来，赶紧说。
隔壁方阵的辅导员说：“老刘，等等啊，先来后到晓得伐？”
“伐晓得。”
隔壁方阵的女生都笑了。
身边站着的女生和另外一个女生压低了嗓音：“你看，会计那些女生都在看苏衍阳。”
“苏衍阳？”
“就那个拿相机的。”
“好帅。”
黎嘉叶听见旁边的女生低叹了一下。
“是吧！我也觉得！待会他要来拍我们了。”
“他不用军训吗？”
“我听我经管班的同学说是学校要一个人来拍军训的图，那个摄影的人军训时间能减半，还不用穿迷彩服，他就顶上了。我同学说他家很有钱，还参加过很多次摄影比赛。你瞧他那设备，虽然我不懂，但一定很贵。”
他家很有钱，黎嘉叶知道。
苏家，北江市名门，垄断房地产行业。作为苏家独子，万千宠爱不过是他拥有的众多东西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隅。苏衍阳的身后是整个苏式企业的人脉网与财富链。
黎嘉叶第一次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正在写作业，林薇就站在她书桌旁，深情并茂气势澎湃地说这些话，脸上充满骄傲。黎嘉叶颇有一种那人是她生的错觉。
这些话黎嘉叶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起初她会羡慕这样的出生，后来听多了她也习惯了，有人就是生而即是罗马。
黎嘉叶的目光一直锁在苏衍阳身上。她站得有些累，脚后跟泛着疼。眼见苏衍阳朝她们方阵走过来，黎嘉叶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当着教官的面，大力地甩了甩手。
迎上教官略带些不可置信的神色，仿佛在说“你当着我的面还敢不打报告就动”。
“你又动什么？”
苏衍阳在她们方阵前站定，就在自己眼前不过两米的地方。
黎嘉叶：“手酸。”
“谁不酸？就你酸？”教官说着走到黎嘉叶身前站定，完整地遮住了前面的苏衍阳。
再走开一点点，他就能看见自己了。
黎嘉叶：“对不起教官，我错了。”
教官还想说什么，又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教官，”江延之耷拉着肩膀，“我又想尿尿了。”
“江延之你肾是不是不行！”教官啧了声，怒气冲冲地走到后面。
因为教官的这句话，大家都笑起来，纷纷回头看向江延之。在所有人都往后看的时刻，只有黎嘉叶没有回头。
没了前面的遮挡，大片大片的阳光洒下来，黎嘉叶却不觉刺眼。她迎着朝阳，抬眼看向苏衍阳。
他背对着阳光，细碎的暖黄光影铺在他的头顶，肩膀。
苏衍阳也在笑。
目光越过黎嘉叶的头顶。
他笑起来挑着眉梢，连带眉峰下的那颗痣都微微上扬，他的颊边有个梨涡，因为笑着而有些许浅浅的凹陷。
在这个时刻，黎嘉叶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直到人群里的笑声渐渐停下，黎嘉叶冷静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有点遗憾，这场小小的波澜，还是没有让他稍微把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苏衍阳找了个角度，给整个方阵拍了几张照片后就去别的院了。
军训期间的食堂总是人群拥挤。张倩不想排队，四人在便利店买了速食就往寝室走。
“今天那个来拍照的就是上次插队的男生。”张倩说。
谢佳佳纠正：“是虽然没有插队但还是替我们买了零食的人。”
张倩翻了个白眼，手勾着谢佳佳：“行行行，愿天下再无颜狗。”
蒋舟舟挽着黎嘉叶：“叶子，你觉得那个男生帅吗？”
黎嘉叶在初次见面时就告诉室友们她没有小名和外号，连名带姓叫她即可。叶子这个称呼是蒋舟舟最先叫的，这一寝室都是自来熟，于是叶子就成为了她们对黎嘉叶称呼。
黎嘉叶愣了一下，对于蒋舟舟无意挽着她的亲昵动作有些不适应。而她抛出的这个明明很简单的问题，落在她头上却像是一个惊天大难题，不管是还是否，都成了无法启齿的秘密。
“叶子，你说，那人帅不帅，有没有帅到可以原谅他插队？”张倩转而来搂她。
“……我觉得插队是不对的。”黎嘉叶选择回答后面一个问题。
隔天，军训要开始练习走正步，大家一起走时还好，每排被拉出来单练时就成了黎嘉叶最讨厌的时刻。
因为她，同手同脚。
平时走路总是好好的，一到军训的时候就开始同手同脚，高中军训时她就发现了自己这个毛病。
教官看着面前手足无措的黎嘉叶，叹了口气：“你去边上坐着，等他们休息了我单独来练你。”
黎嘉叶同样叹了口气，她拎着水杯走到阴凉处的座位上。
前面的水泥地上，大家正在训练。黎嘉叶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托着下巴看地发呆。前面一个阴影突然压了下来，前方的视线变得有些暗。
黎嘉叶抬头扫了一眼，心跳不期然加快。
熟悉的身影落下来，苏衍阳在她斜前方一个位子坐下，他今天没有带帽子，侧脸线条凌厉，左耳上有一个小小的洞。
原来他有耳洞啊。
这么近的距离，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苏衍阳的侧脸，白净的脖颈上有若隐若现的青筋，细密的汗水顺着他侧脸脖子流下来。
这个视角，她可以看到苏衍阳把相机放在一边，他拿起手机开始玩游戏。
黎嘉叶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一下，看他在玩王者荣耀。
黎嘉叶不会玩这个，但是她看苏衍阳操作很漂亮，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操作精彩。
推塔。
黎嘉叶小声地吸了口气，好厉害。
苏衍阳被这声吸引，转过头来对上了她的眼睛。
苏衍阳的眼睛很好看，瞳孔漆黑，内双，睫毛很长，在眼睛下方投落下一个淡淡的影子。这么近的距离，她能看到苏衍阳瞳孔里映出的自己，和自己那双无措的眼睛。
像是一阵麻意从头顶升起，传到脖颈，然后是脊背。黎嘉叶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多年未见，甚至对方都不认识自己，却会在她心中引起那么大的波澜。
黎嘉叶屏息，动作一滞，正想牵强地扯出一个好看的笑，嘴角刚扬起一半，就看到他转过了身，又把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
像是心头窜起的火苗被突然浇熄。
说不清是阳光太烈还是尴尬，她的脸颊耳尖都泛着点红。
“苏衍阳，走了。”前面有男生叫他的名字。
苏衍阳应了声：“等下，这局刚开，结束了再说。”
他音色清爽，像是夏日里摇晃许久之后呲呲冒着泡的碳酸饮料。
这局结束了再走，所以他还会在这里待一会儿。
黎嘉叶窃喜，像是上天又丢了个小礼物，正中她的脑袋，她没有被砸痛，反而搂在怀里，视若珍宝。
那男生在苏衍阳身边坐下，一手勾着他的肩膀：“怎么又是这个昵称，这人这么菜你带着她不累吗？”
“嗯，和她说好了。”苏衍阳语气淡淡的。
“她长得怎么样？”
“我怎么会知道。”苏衍阳啧了声，甩开那男生的手，语气里满是嫌弃，“周予北大热天的你能离我远点吗？”
叫周予北的男生嬉皮笑脸的，仍是凑上去：“说真的，这姑娘太菜了，你又不认识，干嘛一直带她？”
苏衍阳：“你看我像鸽子吗。”
周予北：“和陌生人的约定算什么约定啊？”
苏衍阳轻嗤一声，没再说话。
他把手机锁屏，薅了下周予北的后脑勺：“走了。”
黎嘉叶保持着目视前方的发呆样子，直到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觉范围内，挺直的脊背才像是泄了气一般弓着。她靠着椅背，手指无意地摩挲着水杯壁。
苏衍阳还会和陌生的网友一起玩游戏，而且那人还是女生。
黎嘉叶小小地嫉妒了一下。
那个女生会知道自己隔着长长网线的游戏好友是怎么样的人吗？
为期两周的军训在九月中结束。
西淮大学的学生会和各种社团开始了招新。张倩和谢佳佳想去文艺部。蒋舟舟成天在寝室里喊着要去体育部，这样就可以借着举办赛事的名头遇见好多男生。
黎嘉叶被她笑死。
“叶子，那你想参加什么部门？”自从摆脱了军训，蒋舟舟恢复了自己的金毛，她趴在床头，边感慨自己皮肤黑了一度，边照镜子欣赏自己的美貌。
“不想去。”黎嘉叶说，“待在寝室里挺好的呀。”
“你高考语文是不是120多，那你可以去宣传部啊，宣传部都是一帮写文摄影做图的，你要是进去了一定可以在里面大展身手。”蒋舟舟翻了个身。
摄影。
黎嘉叶像是突然被这两个字攥住了心脏。
如果他也在宣传部，自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认识他，和他的一切交谈都变得正常而合乎情理，不用再踩着他的影子悄悄窥探他的秘密。
她愣愣地抬头：“那我想去。”
她说完之后，看蒋舟舟没有反应，像是掩盖自己心虚似的又加了一句：“我文笔还行，这些部门里最适合我的好像就只有宣传部了。”
这来得莫名其妙的心虚和欲盖弥彰。
她不知道为什么解释，明明这个空间里，除了她自己，根本没有旁人知道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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