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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芽烙


二月的早春依然带着寒气,步行街的屋檐上尚有积雪,但街上已行人如织,脸上还挂着刚过元宵的喜气。

        花棠拿到做完兼职的四十块钱,揣着兜里的烟往酒吧去。

        她视线在路边的堆积的矿泉水山上停留了一秒,猩红的舌尖在起皮的涩唇上舔舐了一下,移开视线,盖上身后的袄帽,走了。

        夜幕降下,酒吧一条街上灯火辉煌。

        街道上,花棠抬眸扫视了一圈,目光掠过那些炫目多彩的招牌,在远处闪着金光的“山禾酒吧”牌匾上停住。

        冷风从街道口迎面吹来,她往下缩了缩脖子,闷头加快速度。

        忽的,她额头似是磕在了一个人的胸膛上,被激得倒退了几步。

        一个不稳,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像是有人用鞋尖朝她屁股狠狠踢了一脚似的,疼的小脸一龇。

        她扭曲着脸仰头看去。

        带着湿气的酒吧街道上,一个穿着藏蓝毛呢大衣男人站在那,身姿颀长,肩背笔直,眉目低垂的望向她,宛若冰冷的枪械,身上的气势莫名让人望而生畏。

        她反应过来,忙拍拍屁股从地上站起来,脸上扬起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哥哥对不起啊,没撞疼你吧?”

        “没事。”

        听到男人说没事,她白净的小脸笑的更甜了:“哥哥没事就好,哥哥再见。”

        他这一身,她赔不起。

        她道歉后赶紧绕过他走开。

        此时黑色的夜幕也彻底降了下来,周围的灯光越发的亮了,这条街上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她下意识把手插进口袋里。

        顿住。

        ……空的。

        她右手又迅速的摸了摸,依然空的……

        她迅速转身,快步朝回走去,眼睛扫罗着周围的地面,一抬眸,就看到刚才她撞到的那个男人站在原地,视线停留在地面上的某处。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潮湿的地面上,一盒白色的香烟静静的躺在那,隐约间能看到有烟头从里面掉出来,沾染了地面上湿漉漉的泥水。

        她加快速度,几大步走过去,伸手把烟盒捡起来,忙不跌的擦了擦。

        她歉意的对他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快步转身绕过他,走开。

        到达“山禾酒吧”后,花棠戴着黑色袄帽坐在吧台前,她把白色盒的香烟掏出来撂在吧台上。

        纤白的手指在黑色的吧台上轻点:“江风,这个给你,一百。”

        吧台里,带着领结的江风把调好的就递给吧台的客人,将调酒的器皿放进一旁的托盘里,转头朝向她。

        灯光下,带着黑帽的她,小脸显的越发的雪白,莹润如玉的像是冬天的初雪,纤尘不染,但是鼻尖的冻出的一点微红给她的面颊又增添了几分微醺的艳色,像是一朵喝醉了的百合。

        江风挑眉看向她:“不是开学了?怎么过来了?”

        她把吧台的上的烟推过去,随意道:“星期天。”

        他伸手拿起吧台上的白色烟盒,眼里闪过诧异:“黄金叶?那来的?”

        “捡到的,一百块卖给你。”

        这包烟是她兼职时一个撞到她,还对她说脏话的男人掉的,钱和揍男人之间,她果断选择了前者。

        他把烟装进口袋,还价:“八十,我收了。”

        花棠加价:“九十。”

        江风:“八十五。”

        花棠:“成交。”

        她收过江风递过来的八十五块钱,数了数,笑眯眯的装进口袋里。

        她舔了舔依然干涩的唇,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白瓷的小脸透着股纯净灵动,开口却是:“江风欧巴,今天我成年,送我一杯酒呗。”

        她是真的有些渴了。

        他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生日?”

        “对啊对啊。”花棠笑嘻嘻的道。

        “哦。”他转身倒了一杯水,推给她:“这杯水送你,不收钱。”

        澄澈透明的白水微荡在玻璃杯内,在酒吧的闪烁的灯光中,反射出几道弧光来。

        花棠也不在意,抓住水杯,仰头就猛灌了一口,喉咙里干涩的渴气这才似乎解了些。

        解了渴,她转脸就忘恩负义道:“小气。”

        江风抬眸:“不喝给我。”

        说着他伸手就要把花棠没喝完的水拿过来。

        花棠抱着水杯快速转身,洋洋得意道:“生日礼物,不给。”

        连喝了两杯水后,她就从座椅上站起来,和江风道别回家了。

        她来的目的就是卖烟,钱拿到手,早点回去吃饭,连续两顿没吃,她有点难受。

        她一路步行回去,走了大约半小时,直到看到一旁立着‘络绎路’的蓝色指示牌,她才松了口气。

        快步朝巷内的110号方向而去。

        此时,110号院子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四处都散落着打包的行李。

        院门口,头发盘在脑后的刘翠蝶,正拔高声调提醒着搬运行李的众人:“轻点,轻点,小心小心,坏了是要你们赔的……”

        屋外刘翠蝶热火朝天的看着人搬家,屋内穿着黑皮朋克的花红珠甩着手里的东西,从花棠的房间里走出来。

        金色的挂锁在她手里甩了一圈又一圈,在灯光下飞出了残影来。

        她朝刘翠蝶走去,大喊:“奶!我在那个白眼狼房间里发现了这东西!”

        “什么?”刘翠蝶扭头看去。

        花红珠提溜起一个金色的平安锁。

        猪头金锁吊在半空中,在屋内暖黄的灯光下,反射出金灿灿的光。

        看到金色的锁链,刘翠蝶眼眸微闪:“金的?”

        花红珠拎起来看了看,摇头嘲笑:“她要是有金子早先也不会饿晕了,估计是染色的。”

        听到这个链子没什么价值,刘翠蝶没什么兴趣的转开视线。

        “给她放回去,以后我们也不会和她有什么瓜葛了,把她养这么大够了。”

        刘翠蝶觉的她已经很仁义了,花棠一直吃她的穿她的,现在花正德死了,她也该出去了。

        当年,花棠的父亲花建勇因为解救人质左手断了两根手指,不久后,妻子也被查出慢性白血病,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医疗费,再加上还有两个孩子都需要照顾,花建勇从警局辞了警。

        不知道花建勇听谁说,出海能挣大钱,如果能成为高级船员,再跑一个远洋航线,得到的钱是他十年也赚不到的,而且时间上也来的及,快的话几个月就能回来,最慢也只是半年。

        询问过医生又和妻子商量后,经过再三思索,花建勇还是去了。

        他把家托给了亲戚照顾,最后甚至求到了出轨另娶的花棠爷爷花正德头上,让他看在他是他儿子的份上,帮忙照看一下家里。

        花正德答应了。

        但是,谁知道花建勇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船翻了。

        花建勇连个死尸都没找到,花棠母亲不死心,带着孩子硬挺着从半年等到一年。

        最后她还是没撑住,留下四岁的花棠和五岁的花凌峰走了。

        在周围亲戚的推搡中,最后商量决定,把花建勇家的房子给花正德,让花正德来抚养两个孩子成年。

        从那以后,花棠和花凌峰就开始跟着花正德生活了。

        这对于刘翠蝶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不过她能装,一直忍到了上个月花正德去世,她和她儿子花大宝得到了花正德的全部遗产,这才算是惬意起来。

        现在她把房子卖了,人也要被花大宝接出国享福,花棠自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刘翠蝶四处走动查看,头都没回的嘱咐道:“都收拾的差不离了,你去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漏的,少招她。”

        听到刘翠蝶说“少招她”三个字,握着金锁的花红珠莫名胆寒了一下,控制不住的想起花棠发疯的样子。

        那次,她差点死在花棠手里。

        当年,四岁的花棠和五岁的花凌峰被花正德带回来,这不仅刘翠蝶不满,四岁的花红珠也很不高兴,家里本来只有她一个小孩,所有吃的玩的都是她的。

        现在突然又来了两个孩子,就意味着独属于她的东西要分成三份,她很不乐意。

        没过多久,花正德出去办事,刘翠蝶带着花红珠在家。

        那几天,每次刘翠蝶做的饭,花棠兄妹俩都吃不上,不是不够吃,就是被花红珠端去喂狗,连剩饭都不会给花棠兄妹俩留。

        花红珠有刘翠蝶护着,小小的兄妹俩就算再抗争也抵不过刘翠蝶轻轻一挡。

        兄妹俩一连饿了好几天,花正德也不见回来。

        那天花棠有些发烧,她躺在床上虚弱的对哥哥喊饿。

        五岁的花凌峰摸着花棠的头,安慰她说出去给她买包子,他回来就她就不会饿了。

        结果,这一出去,花凌峰就再也没回来。

        四岁的花棠,昏沉着脑袋等了一天也没等到花凌峰回来。

        后来花正德回来了。

        花正德怒斥了刘翠蝶一顿,把花棠抱去了医院。

        等花棠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

        花凌峰的下落没有人能回答她。

        花凌峰丢了,报了警也没找到。

        那几天,花棠每天迷怔了似的到出去找,谁都拦不住。

        就在花棠开始安静后,早就躲出去避风头的刘翠蝶也觉的可以带着花红珠回来了。

        花红珠还记得那天。

        那天,她和刘翠蝶一起回来,坐在门口像是在等人的花棠看到她们时,还对她笑了。

        花棠眉眼乌亮,笑的甜腻腻的,像是装满了一罐子蜂蜜。

        她为此还暗暗说过花棠没良心,哥哥为她买包子丢了,她还能笑的出来。

        然而就在晚上,窗外闪着雷电,狂风呼啸着刮的哐哐响时。

        花红珠一睁眼,面前就是一张花棠放大的脸。

        黑暗中,印着窗外的雷电,花棠握着尖刀笑出贝齿,然后猛的一刀就朝她扎了下去。

        锋利的尖刀噗呲穿透她肩胛骨的感觉,她现在依然能吓的从梦中惊醒。

        一想到这,她手一抖,猛的就把手中的平安锁扔了出去。

        金色的平安锁被随手抛出,在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弧线,“叮”的一声跌进院里一侧的泥地里。

        随着众人的收拾,院内挤囊的行李逐渐消失,露出大面积的空地来。

        刘翠蝶审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打游戏的花红珠身上。

        “她屋里还有我们家的东西吗?都看了?”

        花红珠头都没抬的道:“看了,她一个穷鬼能有什么,找到一个链子还是假的。”

        刘翠蝶看着院内没剩多少的东西,想了想,抬眉问:“她的仙人掌呢?你看了吗?”

        花红珠抬头,“仙人掌?我看那玩意干吗,扎手……”

        突的,花红珠一顿,瞳孔微张的看向刘翠蝶。

        “她那么宝贝她的仙人掌,不会是盆底埋了什么东西吧?!”

        两人视线对上,大脑频率瞬间齐平。

        上个月花正德将死之际,不知道是不是良心发现,还是心怀愧疚,他想把他的遗产分一半给花棠。

        这事被刘翠蝶发现了。

        她虽然没给花正德生个一儿半女,但是她在花正德身边几乎柔情小意了大半辈子,她绝不能忍受东西落到外人手里。

        于是,她立马就带着她儿子陈大宝,和孙女陈红珠改了姓,改为了花大宝和花红珠。

        最后的时间段,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每天拉着花正德的手,情深意切的念叨。

        翻来覆去的对花正德说,不忍让他死后无人摔盆,以后到了地下被祖宗骂,大宝以后姓花,生的儿子也姓花,以后会给花家传宗接代,让花正德放心。

        这些话她几乎每天在花正德病床前念叨一边,把花正德感动的直到咽气都再也没提过把财产分出去的事。

        但是她却发现花正德的一块传家玉不见了,她怀疑是被那个老不死的偷偷给了花棠,但是她找了几次,旁敲侧击过多回,花棠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花红珠也知道玉的事,她瞬间和刘翠蝶想到一块去了。

        花红珠“啪”的一下放下手机,起身再次朝花棠的房间走去。

        一个阳台隔出的小房间,内里一览无余。

        花红珠一眼就看到了墙面上用铁丝圈起的仙人掌盆栽,她几步走过去就把仙人掌拿了下来。

        客厅里,花红珠把盆栽放到桌子上。

        她看着刘翠花,嘴角勾起一个微妙的弧度,然后她伸手轻轻一推。

        瞬间,小盆栽从桌上往下滑落,犹如断翅的麻雀。

        伴随着“咣当”一声脆响,白色的碎瓷,黑色的软土,“哗”的在地上四散开来,飞溅的到处都是,花盆里种植的仙人球也滚了出去。

        花红珠看着地上除了土就是瓷的玩意,撇撇嘴:“什么嘛,穷鬼一个。”

        刘翠蝶移开视线,同样低啐:“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养她这么久,一块玉还藏着掖着,眼皮子浅的东西,白眼狼一个。

        暖黄的灯光下,白色的地板上,仙人球骨碌碌的滚着圈,一直滚到了台阶边缘,摇晃了一下,跌了出去。

        新的重力使它又顺着台阶开始咕噜噜的往下滚,直至滚出台阶,滚到平滑的水泥地上,它滚动的速度才逐渐减缓,直到滚在一双起着毛边的白色系带鞋尖处,才嘎然而止。

        黑洞洞的大门口,花棠停住脚步,视线垂落抵在脚尖处的东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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