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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十三」恶人磨


“我早就想问了,褚家是什么,也是你们所说的神殛世族吗?”刚走出钦天监,水凄寒就迫不及待地赶上了凉芜。

        “不,八十一世族皆拜封于千年前,他们不过是群混混儿罢了。”

        “混混儿,混帮会吗?”水凄寒虽已在执明待了四年,但对本地民风之类并不太了解。

        “有区别,”凉芜边走边道,“旧时庵室堂口都讲究师徒辈分,混混儿则无论老少都以兄弟相称,不供祖师、不收门徒,破瓦寒窑里吃住一起。所谓的混,混得是什么都不在乎。”

        “那他们拿嘛来钱儿呢?”

        “或把持各行从商铺抽头,或垄断开设嫖赌的场子。拦河取税、抄手拿佣,天下的流氓不都是如此。”

        “既无尊卑,那肯定就是看谁更狠了?”环顾四周和气生财的市井,趋利避害的百姓,水凄寒不难明白是怎样的手段,才能在一方水土做到民不敢举官不敢究。“刀口舔血,没本的生意可不好干啊。”

        “敢搏命,比起怕死的人就是本钱。”世道真的变了吗,或是只换种皮相?听着远处传来的买卖吆喝,凉芜回忆起了那些儿时听过的那些九河往事,几十年后将再无人相信它们曾在这街头昼夜上演。“除了你死我活,剩下的无外乎就是吃仓讹库、跳宝案子。”

        “什么,成语?”这几个字水凄寒连怎么写都不知道,自然更无从理解其中的含义。

        “以前人斗狠都觉得谁挨打不叫谁就狠,狠人就该过得快活,所以没名的混星子要也想快活,最快的招就是光天化日地狠上一回。行话说,叫卖味儿。”

        “去找茬闹事,挨打时再挺住不叫,从今往后就能横着走了?”

        “没这么简单,想从粮仓讨个终身,得先挨得住马车轧腿、重手正骨;想在宝局吃份挂钱,得挺先得了割肉押注、粗盐敷伤。这些过后如还能谈笑自如,起身相请打手们来‘四面见线’,才有资格开始挨打。”

        “若说不叫,那要是挨打时疼昏过去呢,怎么算?”

        “那便叫走基,丢了混混儿们的人,从今往后被流氓都瞧不起。四面见线必须得清醒着挨完一面,再自己翻过身来继续让人打,打人的斧把见棱见角,抡身上就肉绽骨断,但还是不能喊出一声,不然之前所受就全都功亏一篑。”

        “这么畜牲,就不怕真打出人命来?”

        “粮仓宝局都专雇有混混儿管此事,等看那人再打就要被打死,便装成兄弟来迟,上前推开打手阻止,待他寻人把伤者拿大红棉被搭去医馆,狠人这辈子就算成了,往后每天都有粮吃有钱拿,直到让哪个开逛立威的混星子给攮死。”

        “褚家的先人,也是这么挨打发迹的?”

        “他们一家既能混到如今,开山之祖自然不止是个混混儿。”谁都明白,只有在传奇交织的乱世,苍生才能不看出身,皆有机会于史册间留下名姓,“褚成器杂巴地出身,年少凭刺杀执明通判扬名,参与过颠覆净王朝的革命,世界战争期间曾多次捐款购置军备,也还身体力行与叛国的手足火并,能混到这程度的锅匪古今也没第二个了。”

        行于玄武天街之上,建筑皆是百年未变的旧胡同老合院,过往的岁月挂在门环窗棂上残存,那些个披青褂、踩花鞋的混混儿,似乎随时都会从中一瘸一拐地晃出来。水凄寒虽理解不了那些无谓生死的活法,但他却能在凉芜的转述中闻到滚烫的重重血气,等级森严的社会,没钱没势的草民,若想今生轰烈一时,若想人前被称声爷,唯有豁出命去换。

        “话说褚家是在哪?我们好像没问过炭皑。”

        “庆王府。”

        “五大道那个庆王府?”

        “对。”

        “这么跋扈?”水凄寒之前如何也想不到,历史风貌建筑竟其实是混混儿的锅匪,“五大道半日游后我记住两点,一是那些老洋房都属于这公司那公司,反正全都不让你进;二就是庆王府在宅上加重檐歇山顶的设计,创意属实有够超前。”

        “原址也是完全欧式的,褚成器在世界战争结束后买下进行了改建。随之割据四方的折冲府十六卫又混战多年,等局面安稳想保护文物时,褚家已然竣工。当然,他们并不介意门前钉一个庆王府铜牌。”

        从古迹到商圈,一道之隔外就是高楼林立、车鸣起伏的现代文明,如出一辙的城市总是让水凄寒分不清南北,“鉴于我不认路,你觉得该坐公交还是地铁?”

        “玄武天街禁施法术,走出来已经耽误一阵了,我们现在得直接过去。”

        “怎么直接……”水凄寒这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凉芜双手闪耀的咒文就已在四下映符成阵,只见他单手掐诀凌空一点,东南角的云篆随即迸裂,绽放的闪电转瞬将两人身形摄去,唯留轰轰雷声残响。

        再睁开眼,俯瞰五大道,别墅公馆棋布星陈,庭院庄园点缀其间,百年前西潮东渐的租界万象一览无遗。旧时寓居执明的前朝遗老,避风直隶的下野政要,不知将多少白银倾倒,才填满遍地的坑洼塘淀,建起这片巨浪下的国中之国。

        立于楼顶的水凄寒被这从没见过角度震撼片刻,才回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有多不可思议,“怎么直接,就过来了呢?”

        “地遁踏坤”凉芜挥手散去地上的符阵,十指咒文逐渐暗淡,“奇门术罢了,能一步迈到十里内刻下过云篆的地方。”

        “这么说你岂不是随时都能随意到执明各区?”

        “非也,云篆有数目限制,这里会有是因我曾监察过住在附近的天关旅、黑鳞骑两卫诸百户。”

        “好个奇门遁甲,这我可算是大开眼界了。”水凄寒现在只觉得,世人对世族无知可真是件幸事,对双方来说。

        “不足道矣,此神殛,一握之间已是我的极限。”凉芜用掌心遮住太阳,看着一手对应奇门九遁的九个指节,天地人风云龙虎神鬼,皆在这一握之间。

        唤炁并不易成,水凄寒到现在也没掌握,所以从楼顶纵身跳下后,他还需凉芜带着才能轻盈地站上树梢,再转而几跃间掠过半个五大道,落于庆王府的石狮前。

        “缓缓缓,让我缓缓,我突然发现啊,走楼梯其实也挺好的,”水凄寒两只腿已经完全软了,每说几个字就要大喘气一声,“以后我们能不能——等等!你直接就敲门啊!”

        准确说是在踢门,凉芜的指节正随左右按压脆响不断,“先礼后兵,多少得知会他们一下。”

        “不好让褚家知道炭皑把他们祖坟的事走漏了吧?是不是该先打电话通过那个遥知义……”

        “没必要,对恶人就得踩着他们的忌讳去冒犯,越是谨慎小心,越被他们看低。”

        “受教。”

        一阵静候,一缝门开,一人于门后现出一目,一动不动。

        “二位有何事?”

        “找你们太爷,认识认识。”

        “东家抱恙不便见客,改日。”

        “今日,就是今日。”

        “我说,东家抱恙不见客,二位还是请回吧。”闷声闷气的那人说着就要将门关严,凉芜的手却已先一步摘下了门内大锁,管你什么限制或束缚,在我这无不形同虚设若泥塑。

        叠指弹开沉重的朱门,人影全无,似海深的王府深宅中,只剩姿态各异的陶俑错落,于甬路海墁或立或跪、执剑执戟,紧接着,在二人踏上砖石的刹那,它们空洞的眼眶同时烧起环环云篆,随之骤然破风而起,将手中利刃由八方刺向不速之客。

        “天遁定乾”

        凉芜挥手迎击伏兵的顷刻,四下空间登时冻结,夹在难以挣脱的禁锢与不可逆转的攻势间,陶俑僵硬的身躯未出几息便已全都土崩瓦解,但却仍如浇注在模范中一般聚合着形体。握持獬豸的水凄寒,伸出匕首使刃锋划向半空,似是玻璃般的触感而又刺不进分毫。

        凉芜一步跃上垂花门檐顶,五指收拢,陶俑随即尽数飞升而起携兵刃反转目标方位——内宅正房明间,中堂内的褚幕这时还悠然靠坐在钢琴前照着乐谱弹奏,看到空中的景象仿佛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低头捡起踏板边的突击步铳,想都没想就朝凉芜打出满满一弹匣,庭院前后的手下见状也立即跟着举铳扫射。

        铳声,理应传来挂鞭般接连不断的铳声,却不知为何自己所处的外院竟是鸦默雀静。水凄寒仰视凉芜,只见他周身咒文映现,炁卦织就成衣,系有蹀躞带的鱼纹缺胯皂袍从一片光华中浮出体表,质地凝实就好似刚刚才从长安西市穿着而来,此即为天师炼炁化神的象征——神殛倾附。

        子弹击中衣袍的转瞬,凉芜伴着蔽空的陶俑剑戟冲进内宅,掣电劈闪、震雷轰鸣,随之入耳的即是连天的呼救惨叫。待水凄寒走进庭院,眼前除了凉芜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褚幕与手下都被陶土砸得趴在地上不住喊疼,断剑折戟皆插在距他们喉咙几寸的地砖上。

        “火器无法缠绕炁卦,而唯有炁卦才能击穿炁卦,”凉芜撩起唐服下摆,蹲身俯视褚幕,“褚太爷不会连这都不懂吧?”

        “他妈的,我懂有嘛用,就算有弓箭在这我也不会唤炁啊,你们不就仗着这个恃强凌弱,欺负我们平头老百姓……”褚幕话虽说得硬,但此时却已十分忌惮凉芜,毕竟那些护院陶俑可都凭依着炁卦,过去也不是没天师被它们杀死过。

        “赶时间,不说废话,”凉芜从褚幕颈边拔出半支铁戟,漫不经心地前后翻看,“给我解释解释陷害炭皑的金铤,以及你为何报官说是他家盗了你们祖坟。”

        “操!就问这个的话咱好好问不行吗?非非非,非得这样?”褚幕看着满院的残砖碎瓦、折木败叶,一时都不知该从哪开始心疼好了。

        “你要是个讲究人我也会跟你讲究,但你若讲究炭皑也就不会被关这么多天了。现在,把此事的前因后果都讲清楚,作别时我或许还能客套几句。”

        “一,金铤被盗我可是苦主啊,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己掘自己祖坟吧?再说了,有道无利不起早,我费这么大劲去陷害个风水先生干嘛?至于是其他什么人因什么害他,太爷敢以全家性命发誓一概不知。

        二,那根本也不是我报的官啊!当时咱正睡觉呢,衙役去遥知义拍门说你家祖坟被掘了,伙计不懂事才把他给捅上去。而且那些被陶俑弄死的贼身上都带着炭家的罗盘,钦天监才由此认定是炭家盗的。

        说实话,知道他为这事被关进去的时候,太爷脑袋里已经全是浆糊了,就想着做局势改气运本来就不合法,褚家可千万别再跟荫尸扯上,那祖坟一堆破事我也忙得抽不开身……”

        好辩才,水凄寒在旁边只听都听得口干舌燥,解释过后,这混混儿已经完全把褚家和此案撇得一干二净,若说还有什么可疑的,也就数他实在太像是个渴望于人前表演的戏子了,言谈举止尽精神抖擞。

        凉芜与水凄寒交换过眼神,双指即紧扣上褚幕左手脉门,“我可没说过是阁下陷害的啊,莫非褚太爷,欲盖弥彰?”

        “你这话就纯是跟咱逗闷子,两位可不就这意思吗,不然大动干戈来砸我家干嘛?多少也是个历史风貌建筑啊,对不对?太爷知道,你们怪我没给去炭皑叔拔创,但当时已经迟了,光那罗盘就已经把罪名定得死死的。”

        褚幕谈笑自若,心中暗说罗盘可不就是我放的,炭家罪名不定死,你让我那金铤怎么回来?另外,咱编瞎话这手艺可是你太爷打小下功夫的,三分真七分假,甭管谁来一准都能蒙过去,今天就让你小子长长见识。

        炭皑叔,你可别怨我啊,要怨就怨那帮死全家的袍哥,和他妈我走货还掘我家祖坟,这帮挨千刀的孙子必得碎尸万段,但话又说回来,怎么也不能让他们落到衙门手里啊,否则东窗事发,单上月那趟将军炮的买卖就他妈够砍我脑袋八百回了。

        “哦,原来事出有因?那我也不多问了。”凉芜指上对应人遁的咒文悄然熄灭,伸出掌心向褚幕命令道,“拿来。”

        “拿什么?”

        “金铤,我不重复第二遍。”

        “好家伙,你跟我在这砸明火?大气不喘地就想抢黄鱼……”

        话没说完凉芜甩手就是一耳光,打得褚幕喷出数颗碎牙。

        “我□□……”

        抬手又是一耳光,褚幕耷拉着脑袋流血流得顺嘴直淌。

        “还有废话?听好了,现在拿出来没准我还发发慈悲,让褚家不至于落得个流配充军的下场,反之——”

        “给他给他,快给他,那个谁,取块金铤给天君大人,我服了您还不行吗。”

        褚幕嘴里已经一片血肉模糊,勉强才能听清楚嘟囔得是什么,“拿了钱您就当没掺和这事,算褚家欠天君一份人情。”

        “开元官金,阔。但你这点钱,可还使唤不了世族。”凉芜说着将金铤扔向水凄寒,站起身来一挥双臂,楼阁庭院的击伤毁损、四分五裂的陶俑兵刃即相互散聚、斥引着恢复了原本模样。

        “叹为观止。”水凄寒接过金铤,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此成语,“我想学这个现在还来得及吗?”

        “耍儿,真是多有打扰,时辰不早,我二人也该走了。”凉芜低头看向倒地的褚幕,假笑着抱拳拱手。

        “您真,您真客气,招待不周,恕不远送。”头肿成猪的褚幕实在假笑不出来,只能顶着张更加扭曲的脸阿谀奉承道。

        真他妈倒霉,从一开始就不该和世族扯上关系,褚成器你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呢,改气运修祖坟有嘛用,留着那些金银祖产当个富家翁不好吗?传到我这也就不用来裹乱他们那些烂账,当年要是能坚持学钢琴,没准我都开上个人独奏音乐会了……注视着二人利落离去的背影,褚幕却只得在心中暗自怨天尤人,想到这不禁更是长叹一声。

        “话说,这些偃家的始作俑,”凉芜在迈出垂花门前,突然止步问道,“你们是从哪弄到的?”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知道?反正这年头在鬼市肯定是见不着了,现在那和菜市场基本没区别,你要买……”

        “停停,我不买。我只提醒你,若还不想被关进觉元,就把这些墓俑全都放回祖坟,见好就收,不然早晚有杀身之祸。”

        “哈,凭嘛信你啊,你能掐会算?”

        凉芜没再回话,举起遍布咒文的手打了个响指,就带着水凄寒消失在了一片电光中。

        “操!”褚幕听到雷声残响吓得浑身一哆嗦,转眼见凉芜没了踪影,随即跳起身来手指着门口大骂道,“嘛教养!怎么这没礼貌,我说完话了吗你就走?你敢回来试试,看我不好好替你家长辈教育教育你!不发威你是不知道太爷……”

        按褚幕的脾气本应要再骂好一阵子才能消停,但今天实在被扇得够呛,不一会血就已经灌满了牙膛。这时,一个也不知从冒哪出来的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轻轻放下一张罗汉榻,闷声闷气地说,“东家,那您要怎么安置我们?”

        “会说话陶俑叔叔,不是我不留你啊,我也觉得你们挺好玩的,在王府看个家护个院也确实不错,可瞧这揍性他是真你妈能掐会算啊。”褚幕半躺在榻上,拿起冰冻的伏特加漱了漱口,喷吐一口血酒,“您终究是我家先人买来守墓的,总待在阳宅里也不是那么回事,等这事风头过去,我还是把你们放回去吧。”

        “听东家吩咐。”榻边那人仍挺直站立,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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