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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六」二十一孔


身处重重叠叠的雾,水凄寒感到有风拂面吹来,眼前的一切开始慢慢清晰。

        他看见一片大湖,湖水清澈见底,潋滟水光于朝阳下微波粼粼,轻风夹杂着水汽,层浪排击湖岸的潮声让他久久不能回神。这片大湖处在群峰间,水把那入云的山没到半腰,它的宽广一望无际,其正中央挺立着一座无比险峻的山峰,巅顶似尖角般直指青空,侧面崖壁开凿修建不尽宫殿楼宇,犹如其上的涡旋纹理。

        “怎么会……”水凄寒被钉在原地,他的记忆中自己竟是死在此处!

        随之水凄寒极速下坠,满身冷汗中,他已从梦里惊醒。一旁的凉芜和月见曦都在向外看着,季妄就站在门外不远处,遍体青色气焰升腾,虽水凄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但仍立即捕捉到了那道藏身金文楼壁间的身影,半空飞舞的黑线也皆在往他逃匿的转角收卷。

        季妄浮光掠影间已回到桌前,“还真胆大,你们继续睡,我去捉他。”未等三人回话,季妄已拔开玉鞘,乍泄的墨痕骤然外涨,拎着漆黑的长剑冲出,青气在半空一现,须臾就不见了踪影。凉芜喝口冷茶再度躺下,月见曦打着哈欠,说有人操纵野鬼来前打探却被季妄发现,可还没讲完就又睡着了。四下重归寂静,水凄寒不住地冷颤,脑中自己已经死去的记忆仍挥之不去,但困意难驱,他呆坐一阵只得继续入眠。是夜再未梦见那片湖。

        清晨,季妄靠在圈椅上补回笼觉,他手中仍握着那柄铭曰“狰狞”的凶器,身上没有伤口,显然昨晚的人并没威胁到他。凉芜在门外戴着无线耳机打电话,披散头发的月见曦在盆栽前看蛊,水凄寒端起盖碗一饮而尽,站起身来松了松骨头,抬头望天,到底是夏日,太阳已有些刺眼。

        月见曦正吹着口哨逗虫,看他睡醒转身说道,“先别动,你离得最近,把季妄叫醒。”

        水凄寒瞧着满脸惬意的季妄,一时还真不知如何下手,踌躇间即注意到了那柄拖在地上的八面汉剑,剑首处乃是一只白头黑目的异兽,从其脖颈延出的剑柄似骨似铁,惨白的剑格下剑身通体漆黑,夹杂墨痕的戾气满盈四溢,不知不觉便浸染了水凄寒眼前一切……

        “别看它太久,凶器于人百害无利,”凉芜走进屋内,拿起季妄的外衣将剑身盖住,“狰狞更甚。”

        “宗禳怎么说,”月见曦抬手用银簪绾起长发,“昨晚钦天监也有血猖刺探吗?”

        “并未。倒是那生还者凌晨醒了,不断追问自己为何没死,”凉芜摘下耳机放在桌边,“宗禳转述了我们的调查后,他坚持要来见季妄一面。”

        “他现在得坐着轮椅了吧?”月见曦指着门外问道。

        “的确。”凉芜回头看向大难不死的来客。

        腰间总挂着枚大观通宝的老瞿平日里做的是文玩生意,每天半玩半卖些的手串核桃、金石玉器,若遇到真心喜欢自己这点东西的,一百的价五十他就能给人让去,但若是让他碰着不懂装懂的,天南地北的几阵东拉西扯后,一百的价也能让那人奉上两千,还得边向自己连声道谢边暗自窃喜捡到了漏。

        那老瞿的生意真就只凭一张嘴吗?当然不是,但他早已懒得去睁开双眼。想当年瞿家凭鉴古的眼力,掌眼的结果开口即是权威,无人不信无人不服,二十几岁的瞿老板在执明的圈子就已是如日中天,直到不慎卷入世族争斗,帮人砸浆砸出妻子一尸两命,才颓然半生归于潦倒,再不涉足古玩的真赝之辨。

        随自己高兴做生意,兜里的钱数自然也是七上八下,但瞿老板从不为那担心,时时酒不离手,天天一醉方休,每有人劝阻,他便伸出舌头指着说道,“常人是越喝口条越不利索,但我不喝个大醉它就没精神,若不能舌灿莲花我就买不起酒,也浇不了愁,清醒后岂不是活活哭死?与其那样还不如喝死在这杯中之物上。”久而久之也就没人管他了。

        前一阵女儿结了婚,嫁的是个他看不上的天文生,虽并未通知自己,但老瞿还是卖了老店换了钱给她,残生不久矣,能让女儿买间宽敞的房子住,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新租下的铺子正是处在将倾广厦,排面虽不比古宅,但顾客的减少可更是让瞿老板有时间喝酒了,若不是接连目睹活人从空中划下,哪怕到喝死他都不会再有一丝要清醒的念头。

        将倾广厦地上十九层,中间的天井直通负一,若是尸体皆落地,这些日子溅起的血足以涂满石砖,说话,究竟是哪的土现已被寸寸染红呢?

        刚开业的将倾广厦人心惶惶,传言像恶鬼的爪子一样伸进每个人的耳朵,攥住大脑挤出无穷无尽的恐惧。口舌构建的景象中独木集团掘开地基,于团团烂泥下挖出一个不断渗血的石函,其上黑铁浇封,外壁似骰子般散落着二十一个深邃的孔洞,哪怕是在很远之外看它一眼,都能立刻感到透骨寒意,血液冰冻。尺余见方的石函很快便运走了,搬开时黑血染满一路,腥不可闻。将倾广厦之后自然是继续施工,盛大开业,随之其内的人开始一个又一个地失踪……而这一切的源头即是石函中封着的东西,人们将它破土而出,它必要用二十一条人命来填补那些孔洞!

        老瞿听对面卖书的大嫂讲完后,半日的酒都变成冷汗流了出来,此事可不能绝再迷糊,当年为抚养女儿没能随妻子而去,现今又岂能被旁门左道夺去性命。看四周的店门都挂上了辟邪的镜子,他不禁心中暗叹市场批发的玩意能顶什么用,传言虽不明虚实,但此事必有妖人暗中作祟,这楼中的各位怕是早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若问大家都为鱼肉,为何他能这么快看出端倪?只因瞿家也本就并非什么泛泛之辈,他们生来即有双不昧因果的慧眼,但可惜时逢末法,业障皆化幻翳遮目。

        老瞿本可以跑,但他想解这一局,虽也知此乃不自量力,这类事件本应由钦天监处理,但现今迟迟不见其介入,多半已是又被拦下了驾帖。看来太微垣的方便之门较当年真是有过之无不及,且让我这苦主再与那些猪狗斗上一回,早一天拿到凿凿的证据,就能多救一条无辜的人命。

        此事之关隘是即将坠下天井的人,只要看到其如何被操纵,就有了辨识出幕后黑手的线——中午一顿酒夜半方睡醒的老瞿正坐在店前斟酌着,突然迷迷糊糊地站起,转瞬就失去了意识。前一刻还在猜握刀的真凶,后一刻这刀就落到了脖颈,头颅旋转着落下,他觉得脑袋终于不再疼了,或许,或许可以久违地做个梦……

        “你怎么就知道这钱一定是徽宗被俘时带到北方的,”阳光灿然,戴眼镜的女孩端详着那枚大观古币,白里透红的脸庞在认真时更加耀目,“就算攥在手心里,不也应是宣和年或靖康年的通宝元宝?”

        “我就是知道,透过这钱孔我看得见那二十五岁的年轻帝王,看得见那东京梦华的盛世危图,赵佶一生始终都将这首枚铸好的元年御书钱留在身边,于塞外坐井观天的苦寒中每当抚过自己的瘦金体,他就会想起因彗出西方改元,想起五月出生的第九子赵构,想起开封似是昨夜的花市灯如昼。”青春的自己为邀女孩一同去逛琉璃厂可真是口若悬河,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眼睛紧张得面红耳赤。

        “果然男的都幻想过当皇帝。”她合手握住铜钱,笑着断定。

        “什么?我就没有啊,笼子里过活一辈子有什么意思。”自己跟着也笑起来,她收下了礼物。

        真是千金不换的一幕,若是能永远留在这,正想着,少女的眼神倏忽沧桑,似是一转目已平添了十数年的所见、十数年的孤寂,她望着他,伸手触摸老人的脸,“你三十年没笑过,皱纹怎会是如此之深。”

        “我……”我好想你。话至嘴边,却已哽咽地无法发声,唯有泪水夺眶而出。三十年,我对你的思念让我连你的姓名都不敢回忆,那熟悉的三个字瞬间就能将我击垮到支离破碎。他哭着低头紧紧握住她的手,再不能松开。

        痛、剧痛从手心传来,睁眼看去,大观通宝已经被攥得划破五指,鲜血淋漓,就像当年从妻子尸体边捡起时一样。你为何这么着急赶我走,我还有话没问,没问你是怎么想到皇帝那句话的?害得我差点就没接上来。

        回过神,脸上泪痕未干,自己正走在级级向上的台阶,想立刻停下,却发觉已被无数丝线缠住关节,牵扯着身体一步步移动,老瞿试着开口,随之即被勒紧了喉咙。果真,这正是赴死的路。四肢的拖动不断加快,加快把他拽过楼梯,加快把他扔进天井,看着眼前飞速流逝的一切,他默念起耳边“如是我闻”的经卷,用染血的铜钱割断了缠绕他的三千丝线。

        这老人若是就这么消失,定会同之前数案一样由无解转而不了了之,可他命不该绝,将倾广厦需借此事交予下一辈匡扶,瞿家所种下的因也还尚未得报其果。

        另外那天地下超市在大促销,广场的一角堆满了包装箱,再加上他下落过程中扯断的几条横幅,法术失效后才没被直接摔死,又凑巧值夜班的瞌睡惊醒正好看到监控,老瞿才得以及时送进医院。但也就在后半夜,保安从此失踪,监控上只能看到他由办公室走出,门外却好像从未有过这个人。

        老瞿昏迷的时间不长不短,于该喝每夜惊梦酒的凌晨醒来,疼痛让他不停叫喊,直到看见惊慌失措的的女儿,许久未沟通过的女儿,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转而大笑。

        之后宗禳取得的证词促成了钦天监强制介入调查,具备这等决定性的凭据,无论将倾广厦手眼多高都毋需再顾忌。但瞿老板想要的回话可并非他匆忙中仅一句安心养病,毫无还手之力的褫魂、透过钱孔看到的暮春、不知从何传来的贝编……太多疑问需要答案,而若是解惑释疑的人还能当着女儿面说一句“你爸吓得太重,最好死之前每天都得有人陪他聊聊”,那实在就更好了。

        但季妄昨晚也被血猖折腾了半夜,现在正困得哈欠连天,哪还有心情去观察父女关系?一旁的水凄寒倒是听得全神贯注,注意力全在被从十七楼扔下都没死的故事上。至于凉芜,决不干涉他人。月见曦,从来就没关心过那些口是心非的破事,你们自己嘴里没舌头?

        长桌后的瞿老板看着眼前四人只觉面目全非,他对晒蓑亭虽早有耳闻,但却未预料到对方竟是此等似曾相识,不可名状的隔世之感下就仿佛自己年轻时已见过他们,本素昧平生,我又为何会这般唏嘘时过境迁,犹与故旧久别重逢。

        “掌柜,客人在等你回话。”眼看季妄又要睡死过去,身后的凉芜覆手吹起一阵冷雨,激得他猛然睁开双眼,“嗯,对,好。”

        “您看此事?”

        “此事,此事啊,妻子去世后您便一直酗酒,以至于女儿离家出走,随之仍不思悔过,最后在耍酒疯时坠楼……”只听“梆!”的一声,季妄的头就被月见曦按在了桌子上,“谈及悬丝,不知你对九凤世族可有所了解?将倾广厦纵泣血魂行凶者,正是其之赤凤,巴山鬼氏。”

        “血猖?已陷落五百年的凤哕九天城竟仍未消亡……”

        “神殛不会疏漏我等任何一人的世族虚号,炁卦生来就已算定了向死向轮回的道涂,血猖如此,瞿氏亦同,他们的末裔绝非任人宰割的鱼肉,且注定要为残杀施以报应。”

        凉芜的话使瞿老板错愕,虽也未过于错愕,毕竟他三十年前就懂得了世族的命谁都逃不开,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真曾有过救下妻子性命的机会,如果更早就掌握住这刀柄的话。

        “所以我从小就能唤炁?所以我从小就有能力把那些鬼全杀了?”水凄寒则是无比震撼,骤然坐立难安。

        但你死前不见得不会后悔没能平平泛泛一辈子,只期许从来就未知晓过这一切。月见曦怀着愧疚,在心中答道。

        “原来,一切皆为日有所思的幻梦,救我性命的是血脉,而不是她。”瞿老板声音颤动,神色更难掩失落,“我所见的仅是我追悔不及的过往……想来也是,她必应恨透了我才对,谁又肯原谅害死妻子的丈夫?”

        “并非如此,“季妄出言打断,握着脂白的玉玦,抬头将话又反复一遍,”你所说的,并非如此。”

        我记得,我记得这般澄明的目光——瞿老板即要回忆起某位老主顾,却听得季妄一声轻叹,“说来可笑,我们一生与恶鬼为伍,死后却难成恶鬼,连阴曹都不得滞留,匆匆便被赶着再度轮回入世族。好在,你妻子与我们不是一个命,为等尚在人间的丈夫,可以随意盘桓在地府,别担心,做为名胜古迹再没有比那更值得游览的了。”

        “真的吗!你怎么会知道?”瞿老板激动得扑身上来,伏在桌前追问。

        “我曾到走遍十殿,也算略有经验。这枚铜钱至今仍附有你妻子的牵挂,就如所有生者为之流泪的逝者,都希望自己在乎的人能好好活着,而绝不是什么,早日随我而去……”季妄沉默地戴上玉玦站起身来,收狰狞入鞘,“所以与你相见的并非幻梦,且是牵挂。”

        女儿的手搭在了父亲的肩上,已满脸都是泪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瞿老板不住地哭着重复承诺,张开右手,妻子始终留在身边的大观通宝正沐于朝阳,音容笑貌皆和煦似初见。

        “有事记得联系我们,”季妄倚着门框挥别瞿老板离开,“另外考虑到骨折,你可以试试马奶酒。”

        目送父女二人转出街口,水凄寒数着现钞,钦佩地对季妄点了点头,“好口舌,不愧是能平地扣饼的买卖。”

        “你以为,不然你当我拿什么一个月给你一万?”他一转头又变回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张嘴打着哈欠道,“我再来一觉,吃早饭叫我。”

        “我把你吃了……”月见曦看他无精打采地趴下,狠咬银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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