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张小青（一）
永安市平阳县灵斛村，有一户姓张的人家。
灵斛村山脉众多，村庄依山而建。从村口的那条公路进来就能看到环抱着整个村子的山群。
村民们把家安在山上平缓的地带，自山脚到山顶都有人家。
西侧有个小山头，半坡上只住了几户人家。张家便是其中一家。
一个不大的院子里坐落着一进三间的砖房，堂屋用来做饭，东西屋是睡觉的卧房。
1001来到这里后并没有重新出生，或是进入谁的身体，它像一缕游魂，紧紧地跟在一个女孩的身后。说是游魂，可它并不在是一团气；说是影子，却又比影子更贴近女孩。他们之间似乎被头发丝一样细的线无形地牵扯在一起，它能感觉到她，但她却从来不知道它的存在。
1001一直跟在这个女孩身边，看着她出生，看着她一天天长大。随着她一天天发育，它的神思也一点点地融入她的身体。有关程佳怡的记忆也随着这些融入越来越远，似乎成了从没发生过的事情。
1001明白了，原来这就是体验。它是个成型的鬼魂，要进入一个人的身体必须在他具备了完全的可承载器官之后才行。
这个女孩叫张小青，1001刚来的时候还见过她的父母，但张小青三岁左右的时候，她的父母就离开了这个村子，去外面打工去了。
1001看着张小青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看着她被送进村里唯一一所学校，看着她坐在一间黑黢黢的房子里认读拼音。
这件学校太小了，小到只有几间教室，却包罗了从幼儿班到初中的所有年级，小到一个语文数学英语品德都公用一个老师。
张小青自小就聪明，老师教的这些她可以毫不费力地学会。她也喜欢看书，因为这个村子太穷了，家里有电视的人家屈指可数。
教她的语文老师家里有一些书，是四大名著的白话注音版。张小青每次去都看得津津有味。
张小青的爷爷是个庄稼人，靠种地维持生计，可种地辛苦，又挣不了几个钱，他闲着的时候就编些箩筐，等赶集的时候拿到集市上去卖。
奶奶很勤快，干活也麻利，做饭下地一样不耽搁，把家里的人都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张小青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睡在东屋，西屋是伯伯和婶婶住。
张小青的伯伯在她七岁那年娶了媳妇，几乎把爷爷奶奶的家底掏了个干净。取回来的婶婶张小青不喜欢，她太凶了，总是瞪着眼睛看人。而且她从来不做饭，总是等着奶奶做好了，吃现成的。张小青不喜欢她，为了躲她，就跑到另一个山头去，到玲玲家玩，她家有电视。
在1001还记得程佳怡的时候，会忍不住把张小青和程佳怡放在一起比较，虽然它已经记不清程佳怡是什么样子了，但它知道张小青家里太穷了。它怀疑，张小青能学出去吗？
张小青10岁那年，她的父母回来了。他们说，要把张小青带到城里去上学。
爷爷奶奶很担心，能行吗？
她的父母很坚决，他们吃够了没文化的亏，立志不让女儿也和他们一样只能在穷山沟里打滚。村子里的教育环境太差了，有钱点的人家早就把孩子送到城里去了。
因此尽管他们在城里只租到一间很破旧的小屋子，尽管他们没赚到什么钱，也要把张小青带出山里。
张小青当然很开心，虽然她舍不得爷爷奶奶，可她不想看见婶婶的嘴脸，也不像再看那些翻过很多遍的故事书。她看到电视里播着外面的书店，书店里有整层整层的书。
张小青非常兴奋，再离开村子的前一晚，她激动地后半夜才睡着。1001看着她，为她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坐着村里拉树材的车下到镇里，在镇里换坐到了去往市里的公交车，张小青一点也不觉得疲惫。她满心地憧憬着城市的风采。
一家三口大包小包地终于来到了出租屋。
张小青看着眼前这个拥挤又脏乱的院落，她挤出笑来问道：“咱们家在哪间啊？”
爸妈领着她上到三楼，打开了左手第一间的屋子。
进门就能看到一张大床，屋里子拥挤地摆着凳子，脸盆，塑料片包起来的简易衣柜。因为张小青来，夫妇俩在大床边又挤进去一张窄窄的小床，中间拉了道帘子，分割出张小青的私人空间。
张小青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原来父母在外面过的是这样的生活。这屋子都没爷爷奶奶的房间大。
张小青在10岁这年走进城市，也在10岁这年认识了自己的家庭。
父母亲找人托关系花钱把张小青送进了附近的一间公立学校，这件学校在当地并不叫好，却已经是张家父母能找到的最好的学校了。
张小青以为自己来到了这间学校，就和城里的孩子一样了。可惜并不是这样。
她作为插班生，突兀地闯进这个班级，孩子们新奇地围着她问东问西，“你家在哪个小区？”
“你穿的是布鞋吗？”
“你怎么不戴红领巾啊？”
张小青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和他们不同，所以她说不出自己的住址，那是一个属于别人的院子。
孩子也有自尊心，而孩童时被击碎的自尊心，长大后再怎么拼凑也是支离破碎。
班主任老师让大家养成写日记的习惯，并在周五下午的课堂上当众批阅点评。
张小青记不得同学们的日记都写了什么，她只记得老师把她的日子念出来，把她在旅馆打扫卫生的妈妈介绍给大家时同学们的笑声和向她投来的同情的眼神。
她的脸颊火辣辣的，低着头一下午都没有离开座位。
日记本发下来了，张小青把日记本里写过字的纸一张张撕下来，站到垃圾桶前将它们撕碎。
从那以后，她再也不交日记了。再也不写日记了。她也知道了，妈妈的工作，会让她丢脸。
张小青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业上，妈妈说了，读书能让她成功。她不知道什么是成功，但她想变得和城里人一样，她能做的就只有读书。
张小青的成绩很快爬到了班里前列，又慢慢地爬到了年级前列。她几乎没有偏科，唯独作文总是有些拖后腿，满篇都是好词好句的堆砌，即使叙事，也是虚构的。
语文老师找她谈话，告诉她写作文一定要写真情实感，虚假的感情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说她知道了，可下此还会如此。
作文命题总是“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家庭”、“我的生活”张小青不愿意写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不愿意被别人知道她的农村的孩子，打工人的孩子。
还好到了初中，张小青就摆脱了这些难言的命题。她的成绩优异，找借读学校就容易很多。花些钱就能落定。
这一次，张小青学会了隐瞒自己。说什么，不说什么，回答什么，不回答什么，什么时候说谎，什么时候伪装，她渐渐熟练起来。
回顾自己的求学生涯，她最感谢的，就是校服。
校服肥大，不合身，但却给了所有学生一个“平等”的身份，起码在学校里是这样。穿着肥大的校服，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穿什么牌子的衣服，家里的经济条件如何。让她省去了很多伪装自己的功夫。
但是穷是掩藏不住的，就像短了一截的衣服，一抬手，就捉襟见肘。
离开了校服来到大学校园，张小青的贫穷便再也藏不住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同学们都这么有钱。只有她，连来时的路费都觉得昂贵。
大学校园是开放的，自由的，是被拘束数年的青年们一次畅快地释放。他们穿着各式各样风格的衣服，带着成百上千张小青没见过的兴趣爱好欢聚一堂，只有张小青站在那里，像个外人。
进入宿舍，室友们一眼就看出来她来自农村。她们瞥了一眼她的花床单，眼中闪过一阵笑意。张小青恼羞着将为自己铺床的母亲驱赶着送走，发着脾气说我自己能行。
母亲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眼里全是不放心。夜深人静，在黑灯瞎火的屋子里，张小青才躲在被子里想着母亲临走前的背影默默哭泣。
宿舍里住了六个人，她们的桌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形形色色的东西，而张小青桌子上空空的，没有摆设，也没有装饰。
她看到那些瓶身上的英文，是电视上打过广告的护肤品，是她从来不敢肖想的东西。
她想，我不需要这些。
张小青拿着香皂去洗脸，她的室友惊呼道：“天哪，你怎么用这个洗脸？”
张小青勉强笑着问：“怎么了？”
“香皂特别伤皮肤，你得用洗面乳啊，喏，就是这个。”
张小青笑笑，说：“我用不惯那个，过敏。”
室友明显不信她的说辞。上下扫了她一眼，回了声“哦”。
张小青急忙走开去洗漱，她匆匆地把香皂抹在手上，赶着去忙什么事一样。
从那以后，她每次拿香皂都偷偷摸摸，好像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宿舍紧密的生活让张小青的窘境彻底暴露在众人眼前，她的衣服，她的鞋子，她的用品，每一样被室友们看进眼里的。
她们会在一起讨论什么东西好用，却在这个时候看都不看张小青一眼。
张小青沉默地经过，她想，我要挣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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