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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


潇湘去不还(五)

        一屋子的人都憋着一肚子话,看看不停吞云吐雾镇定自若的外婆,又鼓起眼睛看看大姐——大姐是我老妈,是外婆九个子女中当之无愧的老大。

        老妈完美继承了外婆的火爆脾气,侠肝义胆。

        她出生在九江之首的武汉,成长于“湘江北去,层林尽染”的长沙,从“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武汉到“世态纷纷,千古长沙,几度词臣”的长沙,我外表清丽内心剽悍的妈妈读得了古诗;做得了大餐;会抿着嘴秀气的笑;也可以因为小人无故非难,而毫不犹豫叉起腰,跳起脚来骂人。

        当年外婆供职于汉阳兵工厂,是兵工厂下属后勤军品厂的管理人员,一个女人任职管理岗位,自然工作繁忙无暇管她。妈妈自小是弄堂里的娭毑带大,从小就是弄堂街道里的“孩子王”。

        一个女孩子家家,却生就一副男人的傲骨,又特别讲义气,她是那种可以为了义气插自己两刀的人。

        妈妈童年辗转各省,跟随外婆最终来到金盆岭定居,马上无师自通学会一口刮脆脆的长沙土话。经常兴致冲冲的跟随街坊小孩打群架,收获一脸猫爪印子,她带领小朋友反抗大小孩的欺负,自诩伸张正义,满满地英雄豪气,巾帼侠女,当之无愧“金盆岭一霸”。

        但因为她从小便生得美,功课又好,嘴巴又甜,所有人便都自动忽略了她的坏脾气。她活泼能干,性格耿直,金盆岭的街坊都疼爱她,他们喊她:“宁哥哥。”对一个女孩子称呼“哥哥”,是对这个女孩子最大的尊敬表扬。

        就好像当今我们称呼钱钟书先生的夫人——“杨绛先生”一样的道理。

        一家人围拢来,都是为了劝说妈妈不要离开长沙前往株洲那个鸟不拉屎的白马垄变电站。

        当时我爸爸在城南所上班,正是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现在年过七旬的爸爸说起年轻时候的得意:“嘿!我那时经常上主席台做典型表扬报告,把还是毛毛的你,放外婆家带,一边做报告一边担心你,生怕你冻了饿了。”

        大舅舅性格最憨厚,最沉不住气,他和大姐年龄相近,他也和大姐关系最好。他开口便说:”宁哥哥,你去株洲干什么?如果是因为找工作的原因,我上次托别人让你进机关幼儿园的事情,就快办好了。”

        高大潇洒的大舅舅是个“酒壶子”,年轻时就好酒如命,他开朗直爽,只要有酒喝,他就笑眯哒,俏皮话一箩筐一箩筐的背上来,酒桌上谈笑风生,逗得宾主尽欢。

        我几个舅舅都是一米八多典型的衣架子,却没有一个往体育篮球方面发展。当年长沙城流行黑呢子长大衣,几个舅舅齐崭崭穿着黑呢大衣出去,梳着溜光的“满哥头”,个个玉树临风,神气得不得了。

        自小金枝玉叶在省军委长大的大舅妈,当年为了和无业无房无钱的大舅舅走在一起,温柔乖顺的她一反常态,坚强如磐石,坚决反抗父母安排的门当户对婚姻,宁死非大舅舅不嫁。里面自有一段“霸道公主爱上我”的戏码。

        婚后,大舅舅在岳父安排下先是进了机关,无奈天性洒脱自由不羁的他,受不了其中尔虞我诈,岳父只好把他放在接待处过渡,不承想大舅舅在接待处如鱼得水,迎来送往,敬酒说话分寸感十足,深得好感,误打误撞攀上人生小小高峰,不出几年便提干,过上顺风顺水的生活。

        别的几个舅舅也开始七嘴八舌劝说老妈,只有最斯文读书最多的细舅舅和城府最深的三舅舅没有说话,静观所变。细姨妈察言观色,揣摩着外婆的心思,也暂时没有发言。

        老妈一反常态的没有说话,她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她向往到一个新的单位,有个能够自食其力的工作,而不是成为一个成天围着锅碗瓢盆转悠的家庭妇女。

        虽然爸爸自谈恋爱时,就义无反顾一股脑把自己的工资全交给她管,老妈却一直向往能有一个正式工作。

        为了鼓励局职工调到偏僻的异地工作,局里有个私下的政策,就是可以解决一个配偶或子女的就业指标。

        外婆自始至终没有开口,一包软白沙抽了一大半,眼睛被缭绕的烟雾熏得微微眯起,她懂自己的大女儿,所以沉默。

        一场蓄势待发的家族大争论悄然而止。

        至于我爸爸,他完全举双手双脚听从妈妈的决定。

        妈妈决定留在长沙,他就继续在长沙局上他的班;妈妈决定去哪个穷山恶水的白马垅变电站,他也毫无怨言的打包行李,背上女儿,骑上“凤凰牌”自行车,千里相随。

        当年,我老爸这样系统的大好青年,面如冠玉,工作勤奋,前程似锦。在某个风轻云淡,杨柳轻拂的春日,在省博物馆例行检查线路,邂逅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丰姿玉容的老妈,顿时惊为天人。

        年轻时代,亭亭玉立的老妈在省博物馆当临时工,串串场,有时解说员不够,她也大大方方的参加解说,毫不怯场。

        愣头青的老爸,用蹩脚的宝庆塑料普通话,结结巴巴向我傲气而美丽的老妈搭讪:“细同……志,请问……问,厕……所在……哦里?”换来我老妈一个大大的白眼和满脸黑线。

        唉,宝庆人民太淳朴憨厚,怎么是伶牙俐齿的金盆岭人民的对手。哈哈哈。

        做人厚道老实的爸爸第一次背着满满的见面礼,踏入外婆家时,七个舅舅一字排开,威严而沉默的看着他,爸爸脚都软了,硬着头皮开“芙蓉王”发烟,底下几个舅舅还是读书细伢子,不抽烟,他就一把一把的塞酒心巧克力给他们。

        他陪“酒壶子”大舅舅喝酒,天南地北畅聊,第二天在桌子底下捡到两人打着呼噜酣睡;给最喜欢看书的细舅舅买新华书店最新到的畅销书;

        陪心机最深最聪明的三舅舅玩斗地主,每次都能险胜,让“打遍金盆岭无敌手”的三舅舅对他刮目相看;

        他给早早不想读书的细姨妈介绍工作,也介绍局里的帅小伙给她,偷偷塞钱给她,让细姨妈可以买一件漂亮裙子,风风光光去和长沙局棒小伙约会;

        至于孝敬外婆,那就更不在话下。老爸使出“终极大招”,每月发工资,留下一点生活费,其余全交给外婆,虽然外婆最终都分毫不差的还给他了……

        所以最后,基本整个金盆岭的外婆家族都认定了老爸这个完美女婿。

        他也成了金盆岭街坊邻居找女婿的一块标杆,婆婆姥姥在相女婿时,都会习惯性加上一句:“有‘宁哥哥’那老倌子(老公)好啵?”听得人听多了,也会顶一句嘴:“未必你屋里妹子有‘宁哥哥’那势样(标致模样)不啰?”(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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