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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天癸初至


  “陛下当真聪慧过人,不过...我的仇人不是你南宫家,倒是他韩家。”

  赫羽闻言,转头看向韩刍夫,却见他神色如常,嘴角还隐隐有笑意。

  “韩将军么?”

  韩刍夫侧目,撞上少女一双不解的眸子,一脸正色地说道,“五斛先生本是前朝柳太傅的幺儿,当年你祖父带兵逼近皇城,迫君王退位,还扬言要屠城。柳太傅见大势已去,为保住满城百姓性命,便孤身一人出城去求见你祖父,二人达成君子之交,若是太傅能将君王劝降,你祖父便收回屠城之令。不料,此事传到了君王耳中,君王误以为太傅勾结敌党,龙威大怒,随即下令将柳家满门抄斩。太傅一家尸骨未寒,你祖父已然破城,只是念及太傅君子之风,终是放了满城百姓。”

  赫羽听完,额前已然渗出一层细汗,一双小手紧紧捏着衣襟,仿佛方才所听不是前朝旧闻,而是昨日之事。

  “前朝的君王抄了太傅家满门,何以先生还在?”

  五斛先生听罢朗声大笑,竟毫无悲恸之色。

  “陛下问的好,只因着我父亲当日并非是孤身一人,亦带了我前去,你祖父留下我做个人质,不想却顺手救了我的性命,我柳家满门上下一百三十七条人命尽数归西,便只活了我这第一百三十八条。”

  赫羽闻言,久久不能言语。敌我之约,君臣猜忌,好一番惊心动魄,却被说的如此云淡风轻。

  “先生经历了这等痛绝人寰之事,还能在这深林之中隐世度日,做只闲云野鹤,当真是...当真是...”

  “我与你祖父虽只一面之缘,他有你这等孙儿,倒是叫我更加佩服他了。”

  赫羽敛起心神,继续追问道,“先生谬赞,敢问国破之后,先生何去何从了?”

  “你祖父曾有意留我在他麾下效力,当时的我却已家破人亡,父辞子归,已是心如死灰般,再也无意政事,只是你祖父此人高傲轻狂,不说留我,亦不说放我,我只得...”

  “只得怎样?”

  “哎,只得趁着月黑风高,逃走了。”

  赫羽闻言,不禁掩嘴娇笑起来,“逃得好,若是先生留在朝中,必定没有今日之逍遥。”

  “怎的,老夫不能为你南宫家所用,陛下竟然不怪罪?”

  “先生若无意,留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还不如成全了你,这世间自此又多了个快活之人。”

  五斛先生闻言,不由得对着眼前少女点了点头,眉目间甚有嘉许之色,转头便向一直看着一老一少说笑的男人说道,“刍夫今日可是给老夫带了个绝佳的小友,只是少了好酒好菜,无以招待啊。”

  “哪里没有好酒,昔日我离开王舍城去往北疆,先生于院中树下埋了一坛菊酿,如今正是十年之期,今日不饮,莫非先生是想留着自己独享?”

  五斛先生闻言,不禁笑骂起来,“你呀你,这王舍城有几街几巷,你怕是都忘了,却独独还记得这坛子酒。”

  三人去院中取酒的当儿,哑仆已将几碟小菜摆上了木桌,又端来一个锅子,里面盛满了热气腾腾的黍糕。

  赫羽在宫中所食糕点无一不是食材上乘,手法精巧,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粗糙的的点心,只是,那清甜的香味盘桓在鼻息,引得人食指大动。而更让人心动的,却还是那酒。

  那坛子以油纸紧紧封口,再以黄泥死死裹住,十年酝酿,刚一打开,满屋子便都是芬芳馥郁的菊香,清冽而又醇厚。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韩刍夫只将酒满上了两盅,酒香蔓延开来,惹得少女心痒难耐。

  “韩将军,我也要饮一杯。”

  “陛下,这酒不是你平日在宫宴上所饮,你喝了怕要伤身。”

  “我只饮一杯,无妨的。”

  “陛下执意要饮?”

  “嗯,今日我出了城,骑了马,还拜会了先生,我要敬先生一杯呢。”

  五斛先生闻言,眉目难掩慈善。

  “难得陛下有心,那就半杯,半杯如何?”

  “好极!”

  赫羽将半杯酒举至眼前,细细端详着,仿若在看什么世间不二的珍宝,大有不忍一口饮尽之感,嗔着说了一句,“昔日父皇有言,我得过了及笄之年方能饮酒,今日也算是破了戒了,不过,若是父皇得知我是与二位一起,定当欣慰。”

  “此话怎讲?”

  “我是大凉一国之主,韩将军是前朝后人,五斛先生则是两家争夺江山的刀下残魂,如今,我三人能同桌共饮,这不正是杯酒泯恩仇么?”

  “妙极!妙极!陛下,饮了此杯,老夫也愿大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让这世间少些战火肆虐,生灵涂炭,多些逍遥之人,自在之辈。”

  赫羽闻言,心头豪情顿生。

  “借先生吉言,我南宫赫羽自当勉力,二位,请罢!”

  赫羽微微昂首,半杯酒蔓过舌尖,酸甜苦辣各种滋味尝了个遍,及至下了肚,一股热气便透着鼻腔渗了出来,下一刻,周身竟是说不出的痛快。

  “好酒,好酒!”

  二人看着那绷着的一张小脸舒展开来,均是不自禁笑了出来。韩刍夫看着一滴酒顺着少女的耳后落在了发边衣襟上,便伸出手指将其轻轻揩了去,细嫩的脖颈裹在柔软锦帛之中,肤若凝脂,气如香兰。

  赫羽依言喝罢半杯,便不再饮,边看着他们二人饮的尽兴,边将那黍糕吃了一块又一块。原来这糕是将刚摘下的鲜菊与黍米粉混在一起,再佐以蜂蜜和梅子干,慢火蒸成,香酥软糯,甜腻中又带着略微的酸涩,很是开胃。

  两人将一坛酒喝了个见底,方才罢手,细细算来,倒是五斛先生喝的更多一些。老者闭目不言,以手撑颐,似乎是睡着了。赫羽在其耳旁轻唤一声,他也只是动动嘴角,言语间朦胧不清。

  “老夫醉了,醉了!贵客请自行离去吧,我就不送了。”

  日落西山,秋阳似火,两人两骑一前一后走在这林间道上。

  韩刍夫不时回过身看着落在身后的少女,因着那半杯酒的缘故,一张小脸上此时飞起两片红霞,一双杏眼也似蒙上一层薄霜,嘴角还挂着惬意的笑,奈何那坐在马背上的小小身子已不稳妥,左右摇晃着便似要坠下马去。

  “难怪今日韩将军说有要紧事,原来这要紧事便是喝酒。”

  “喝酒于我,正是这世间最要紧的事。”

  “将军临走时将那笔洗放下,也不与五斛先生知会一声,他可如何谢你?”

  “我与先生之间,无须一个谢字。”

  “那敢情好,今日大家可都是尽了兴了。”

  “陛下也尽兴了?”

  “尽兴,自然是尽兴,吃了黍糕,喝了菊酒,还得了五斛先生的赐字,还有何事不尽兴!”

  赫羽边说着,边又从怀中摸出那张纸细细看起来,自言自语着,“面含笑,心含笑,相由心生...韩将军,你说,父皇赐我含笑的名号,是不是也是盼着我能做一个自在之人呢?”

  “想必确有此意。”

  “将军,先生本家姓柳,这五斛的名号又是从何而来啊?”

  “先生早年间在一古镇上教书为生,镇上百姓贫瘠,先生好心,不收月例钱,每月只收每户一斗粟,而每月收下来,不多不少都是五斛,是以众人便都称他做五斛先生。”

  赫羽闻言,不觉惊讶,世间还有这等奇事。

  “先生高风亮节,授人解惑不图回报,众人为先生品行所感,才能每月都是五斛,他日若有闲暇,我还要来拜会先生,再讨半杯酒吃。”

  “先生是死里逃生之人,于名利早已是过眼云烟。”

  “那将军又是因何机缘与先生结识的呢?”

  韩刍夫扬了扬嘴角,忆起了往事。

  “我少时好猎,一次追着一头野猪进了那片竹林,那野猪被我截断退路,与我好一番缠斗,我虽将它杀死,身上亦被它獠牙所伤,血流的多了,便倒在了那处,是哑仆撞见,将我拾了回去,我也因此结识了先生。”

  “那头野猪呢?”

  “自然便成了下酒菜。”

  “好极,好极!”

  韩刍夫回头看着连连拍手叫好的少女,林间弥漫起来的薄雾已将她轮廓轻掩起来,若是再这般耽搁下去,只怕天黑都回不到王舍城。

  “陛下,此处离王舍城还有数十里,我们再不催马向前,回去都快至后半夜了。”

  赫羽闻言,如梦中惊醒。

  “后半夜?那可不成,姑姑定会担心我的,我得先走了。”

  赤雪嘶鸣一声,便载着背上的小小人儿狂奔起来。韩刍夫暗叫不妙,马缰一挽,便跟了上去。她骑术本就不精,此时又是醉意正浓,赤雪也是初出马厩的嫩蹄子,若有闪失,必是大患。

  赫羽催着赤雪狂奔了半里,小脸被冷风割的生疼,察觉到腹中有不适之感,这才慢了下来。回首一望,白霜载着主人还在数丈之外向自己奔来,口中刚疾呼一声将军,只觉得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小腹处直窜胸口,下一刻,人便跌下马背来。

  韩刍夫眉心紧皱,一鞭重重抽在白霜身上,还未及袭至少女身前,便翻身下马,从地上将她半个身子拾了起来,见其双眼紧闭,面色苦楚,方才还红涨着的小脸此时已然苍白,气息粗重,似身在煎熬之中。

  “陛下?”

  赫羽缓缓睁开双眸,看清眼前男人,轻声说了一句,“疼,我疼...”

  “哪里摔得疼了?”

  赫羽一只手捂在小腹之上,“这里疼...”

  韩刍夫不明就里,莫非是今日黍糕食的多了,又患了积食之症?但见她将另一只手缓缓抬了起来,掌心的血迹却是触目惊心。

  “血...我流血了,我是要死了吗?”

  韩刍夫大惊,还道这一摔竟然摔出个好歹来,忙将她周身上下细细察看一番,并未瞧见有伤,而此时,少女下身裙衫处,斑斑血迹正慢慢渗了出来。

  韩刍夫自幼是在教坊司那般污浊之地长大,于男女之事早已澄澈,教坊司里的女子及至天癸初至后,便都要去做个真正的营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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