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
项勇在难题面前，沮丧，无助，心境再次动摇了。
他抓着袖口，抬起手臂，打量自己的衣袖，目光移动，从胸前的衣襟看到衣摆，从衣摆看到裤子，从裤子看到鞋子。
衣服不再是他初到上官家时的烂衫、破裤，也不是上官灵云吩咐小翠拿给他的普通男仆的粗布黑衣。鞋子不再是破了好几个洞的脏鞋子，
这身打扮是他自己用新得的工钱买的。
他特意买的是上好的棉布衣衫，棉布鞋，穿起来柔软，舒服，在仆人中，算是体面的。
他想到上官灵云所穿皆是流光水滑的绫罗绸缎，再看自己暗淡无光的虽然是上好的棉布衣衫，再次意识到自己与上官灵云之间的差距：贵小姐就是贵小姐，穷小子就是穷小子。
他的心情更低落了。
他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恨不得，身上的衣服立刻变成同样流光水滑的绫罗绸缎，好像衣服的变化能代表他的身份的变化似的。衣服之间的差距变了，他与上官灵云的之间的差距能缩短一样似的。
然而，他清楚，衣服不管发生什么变化，自己跟上官灵云的之间的差距不会变。
难道他买不起比棉布衣服更好的衣服吗？
不是的。
难道他穿上了绫罗绸缎，他就能从穷小子变成贵公子吗？
不能的。
可是，他偏偏很在意衣服。
在以前，在有衣蔽体就好的日子里，他绝不会在意衣服的好与坏。
但现在，衣服的好与坏却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他不想在意的，但总是忍不住去在意。
来上官家拜访的人大多非富即贵，所穿的衣服自然也是华贵的居多。
项勇越来越在意衣服好坏的结果，只能是让他一次又一次回想起自己与衣着华贵的上官灵云初见时的落魄样子，羞惭不已，一次又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份的低末。
他自己没意识到，他对衣服好坏的执着，是他越来越自卑的表现。
他看到的，想到的，暂且仍只是单纯的身份差异，轻易改变不了的身份差异，也是他十分清楚的身份差异。
这是一份事实，而这份事实掩盖了他心中的烦忧与痛苦的根源。他与上官家格格不入的根源也在于此。
格格不入。
他又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项勇松开手，抚平褶皱的衣袖。这是他新近养成的习惯。
他盯着平整的衣袖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自己为什么这样做，突然觉得气闷，走出了屋子。
李管家对他不错，给他安排的是独立的小院，不用跟其他人挤在一起。无人打扰。
夜风清爽，扑面而来。
项勇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心头的烦闷减轻了不少。
他想在门槛上坐一会儿，走到门口，转过身，正要落坐时，突然想起来，不能脏了衣服，赶紧又站直了身体，自嘲笑了笑，喃喃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讲究了呢？唉！”
他觉得，讲究干净是好事，但这种好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是不是好的呢？
他不知道。
他搬了凳子出来，坐在凳子上，感觉有些不自在。
今夜空中无月，唯有繁星点点。
他望着星星，数到了一百多颗，偏头看向小院的东方。上官灵云的住所在那个方向。
上官灵云住在后宅，距离这里很远。
项勇的脑中清楚，他如果要走到上官灵云居住的院子，要过长廊，穿荷塘，走过花园，再走一段弯曲的小径才可以到达。
不过，他从不嫌远的。
一般的男仆，除非有主子招呼，是不可以随意涉足后宅的。但他从上官灵云处得到了特许，也得到了李管家的默认。
他本是个规矩的人，同时也根本不想去招惹其他的女子。他前往后宅的唯一目的地只有上官灵云的院子罢了。
不过，少女给他的特许让他很欣喜。因为这特许令他与其他人不同了。
想到上官灵云，这个美丽、善良的少女，项勇苦闷。
他真的，真的想守护少女，让她不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但他真的有心无力。
在以前，他的生活靠的是自己的力气维系。
只要他的手脚能动，只要他的力气还在，他就可以活下来，平平安安过日子。
但现在，在这里，他引以为傲的力气不足以应付眼前的事情。
蛮力，无法保护少女的周全。
此刻的项勇就像是空有一身力气的黄牛，只能眼巴巴望着干涸的田地，愁眉苦脸。因为田地需要的是雨水，黄牛是不能求雨的。那不是它的擅场。
力气是项勇的优势。力气无用，意味着他的优势失去了。
他因此感到不安，无所适从。
项勇不是不好学的人，否则的话，他也不会学着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了。
关于眼前的事情，有一点关键是，他无处去学应对的良方。
他想，要对付武功高手是同样要用武功来应对的。
且不说他无处学武，退一步讲，即使他找到了门路，没日没夜开始练武，而武功不是一口气能练成的，他能学成什么样子。廉英可能随时行动。他又哪里有时间去临时抱佛脚呢。
他不是没有想法，而是想做却做不到，而做不到的原因不在于他自己。
项勇从不怕吃苦的。
他自信，他能吃下学武的苦，好笑的是，他没有机会去吃这份苦。
他仰天长叹：“该怎么办呢？”双手胡乱抓着头发，头皮。
过了一阵子，他用另一道叹息结束了自己的疯癫。
他怔怔望着东方，考虑起了曾经考虑过的问题，既然这里是不适合自己的，自己没有能力处理这里的事情，要不要离开呢？
离开之后，纷纷扰扰尽散。他将不会有烦恼。
他的人生还长，上官家只是他路过的一个地方，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地方是可以被他遗忘的。他可以当做自己没来过这里，把在这里的日子当做一场幻梦，梦醒之后，重新回到令自己舒适的，简单的，朴素的乡村生活中去，过着清贫却自在，无忧无虑的日子。
离开，对项勇来说，不见得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项勇清楚，于自己，这些想法只能是想法了。
他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
锦囊是好料子，流光水滑的锦缎做的。
他将锦囊打开，凑到鼻下。
一股蔷薇的香气从中溢出。
他嗅了嗅香气，露出满足的笑容，然后小心地将锦囊收起，重新放入怀中。手掌轻轻拍了拍胸口，锦囊所在的地方。
锦囊里放着的是项勇那日在枕边捡到的红蔷薇，本属于少女的，不慎从鬓发之间滑落的红蔷薇。
红蔷薇已经干透了。
他小心地将其收在了锦囊中，经过连日的磋磨，红蔷薇已经化成了碎片，唯余芬芳。
如果没有这红蔷薇，没有这芬芳，项勇可以没有任何留恋地离开上官家。
然而，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不可能被限定在如果里了。
红蔷薇在哪里，他就会在哪里。
红蔷薇在这里，他就会在这里，绝不选择离去。
这是少年纯粹的情意，无关其他。
难题还在眼前。
项勇仍无头绪。
蔷薇的芬芳却好似有奇异的力量，让他的心神放松了不少，至少不似方才那样焦虑了。
恰在此时，通知灭灯的人过来了。
项勇入了屋，吹灭了烛火，躺上了床。
他是没法立刻入睡的，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继续想着心思，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才在不知不觉间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睡得安稳。眉头时不时皱起的。
自觉无用的自责感纠缠着他。
项勇自己意识不到，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人，在面对这两日的经历后，能有诸般所思所想是很难得的了。
他聪明，所以他能凭一句话推断出廉英对上官家的不轨之心；
他观察仔细，所以他能判断出廉英对上官家的怨和恨；
他冲动，所以他会脱口而出，戳破廉英的打算，进行质问。
他有血性，所以他会威胁廉英，不许廉英动上官灵云一丝一毫。
他有原则又谨慎，所以他没有将廉英的事情随便告诉他人，不止如此，还提前调查了上官家的情况，没有因为廉英怨恨上官家轻易地认定廉英本身的好与坏，没有轻易认定廉英要做的事情是对还是错。
他自尊又固执，所以按着自己的心思决定，不打算依靠其他人的力量。
他智慧不足，经历浅薄，所以他面对这件事情找不到合适的应对良方。又因为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而情绪起伏，意志动摇，自责，自卑，胡思乱想。
他坚韧，所以他最终没有选择逃避，坚持留在上官家，并不放弃。
在廉英和上官家之间的仇怨这件事情上，项勇有做的好的地方，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总之，他所思所虑所做是不周全的，不完善的。
但他只是个少年啊。
谁能强求一个少年将一件事情做到周全，完善呢？
他能做到力所能及已经足够，值得赞赏和欣慰的。
他没能力做到的，是因为他的年纪和经历的限制，导致的智慧不足，不能怪他的了。
他有自己的坚持和固执，以至于不能做出所谓合理的选择，却是不能定性对错的了。
少年的坚持和固执，令少年是可爱又可气的，正因如此，少年才有少年的样子。
少年是要经历成长的。
成长的过程中，情况莫测。
项勇将会面对的未知还很多。
在未来，他会有什么遭遇，如何思考，如何行事，最终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属于他自己的修行了。
属于自己的人生之路只能由自己时而磕磕绊绊，时而顺顺利利地走完。
十六岁的他在人生路上才启程不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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