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农贸市场的人声由远而近传入人耳中，夹杂着货车倒车的提示音、刹车片的磨合音，还有老蒋指挥倒车位置的声音，“东茂”的灯火在微白的天色下散发出黄澄澄或者白花花的热情。灯光束下，将生穿着贺蔷借她的衣服套着围裙杀了两小时鱼，手脚一直没停歇过。

        她家和别的下午从水产批发市场拿货的店不同，走的就是第一手鲜，清早到第一批货，下午还会有一批送来。所以有家主打“阳澄湖的搬运工”的二流网红鱼火锅店，就靠着将生的供货品控向顾客承诺：从捕捞到尝鲜不超过三小时。当然，这门精确的生意计时从将生站在水箱边捕捞开始。

        忙到七点半，将生说去吃个早点，就十来分钟便回来。潘文秋看女儿的确累了，又有些责怪，“我让你早点吃，你偏要挨到这辰光。”

        拿起把软毛刷卷洗每根指甲缝，清洗每条深陷在手上的细纹，将生冲了好几次才确定去掉了鱼腥味，擦干净手后往西去。贺蔷说今早去她店里吃馄饨，将生也好奇她的馄饨皮擀到什么地步。

        贺蔷店前也有人，皱眉阿姨负责包年糕，另一个年纪大些的阿姨负责收费，贺蔷则在店内忙着。将生进店前又看了眼收银阿姨，马上意识到，这位就是贺蔷的亲妈。要在这里喝馄饨，将生就不能躲避，主动打了招呼，“阿姨好，我是前面卖鱼的小陈。”

        贺蔷先抬头看着将生笑，“挺准时嘛。”而收银阿姨浅浅点头，目光落在将生的衣服上后凝了下，将生顿时尴尬得发燥。贺蔷倒不管，说将生你来看看这皮儿。

        一声“将生”，让被喊的人心甜了一缕。将生上前，见贺蔷用擀面杖压着已经薄如纸张却叠成圆筒状的馄饨皮，心里马上有数，“做绉纱馄饨呀？”

        馄饨分类很多，它在贺蔷老家叫抄手，在广东叫云吞，在福建要冠个“千里香”前缀，在江浙沪一带又被区分为大馄饨和小馄饨。大馄饨皮厚个大馅儿多，按照馅儿的分类有荠菜、青肉、草头和虾仁等。沸水中煮上捞出，热汤热馄饨的吃法是冬天的。凉透了浇上拌了生抽米醋的花生酱则是夏天的冷馄饨。此外还有炸馄饨、煎馄饨等补充做法。

        将生吃了二十几年馄饨，知道难做的其实是碗小馄饨，小馄饨里顶精细的就是绉纱馄饨。贺蔷一个祖籍四川的人，在吴中为将生做一碗手工的绉纱馄饨。所以将生郑重其事起来，走到贺蔷身边屏息查看，边看边不住地点头。

        贺蔷斜压着那张卷叠的馄饨皮，说这是最后一次压皮。将生说太辛苦了吧。她晓得这张皮从揉面、醒面、团面、光面要花至少四十分钟。等这个光光圆圆、白润可人的面团子被贺蔷手中的擀面杖揉挤成长长方方的面饼，再从面饼推演变化到面片，又反复擀压成可以甩成波浪状的薄片。加上层层撒上的云雾状小麦淀粉，等你觉得这张面皮已经成了质地细腻、薄如绉纱又飘逸卷皱的艺术品后，再回头，又叠卷薄片重新寸寸压过。

        擀馄饨皮要用人的耐性和韧劲，结合手臂手腕手指的力量才能呈现“绉纱”的口感和观感。

        辛苦人却说不累啊，我还用了点我自己的秘方。贺蔷说有人用鸡蛋清增加面的韧劲和黏合度，我用了鸭蛋清，吃起来更弹牙。贺蔷还说做吃的不辛苦，我乐在其中。

        馅儿也已被调好，贺蔷说我晓得要用肥瘦三七开的黑毛猪前腿夹心肉，两人齐齐看馅儿盆，肉糜早被葱姜水搅成了边缘晶莹的透明糊状，里面还有粒粒分明的细碎虾仁。贺蔷又说，我早上买了新鲜的青虾。

        将生听了，心里有些感慨感动，说调好这盆馅儿也得半个钟头。

        贺蔷就只笑笑，低头继续切馄饨皮，刀锋犀利，裹着粉末的馄饨皮一叠叠的被切割成方块形状，大小均匀厚度一致。贺蔷说我自己做的手工馄饨皮，每天只擀五斤面，卖完就没了，刚刚一卖而空。

        五斤面制成的馄饨皮实在不多，将生知道贺蔷做的是单品口碑加饥饿营销，笑道，“一抢而空才能让人念念不忘。”

        贺蔷已经开始包馄饨，问将生，“你吃三十只够不够？”

        将生的脸红了，忙说够的够的。昨天她吃了十二粒大馄饨，再搭配一笼包子。贺蔷心细，推测出将生的馄饨摄入量是平常女孩的两倍。

        得到答案后，贺蔷捻起张馄饨皮，用筷子挑了颗馅儿塞如中心，左手虎口一拢、大拇指带着三指和掌心一起用力，轻巧捏压得绉纱馄饨皮儿上方似攒出了花边，下方则是沉甸甸的馅儿，在将生看来像朵朵元宝。

        将生咽了口水，说我帮你调底料吧。贺蔷说好啊，咱们四个人喝，你拿四只碗。

        不用搭配花里胡哨的东西，就是简单的一捻盐，些微的糖，细如白沙的胡椒粉，吊入贺蔷熬了两小时的鸡汤。对此她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应该多熬会儿。

        紫菜虾皮葱花鸡蛋皮也放入，每一样都要控量到恰到好处，不能喧宾夺主。将生准备好这些，刚要张嘴，贺蔷就知道了，“猪油在你后面架子上。”

        将生微微笑了，给每只汤碗中都加上灵魂猪油，搅拌勺子，滑动油脂，一碗香郁清澈的馄饨底汤就做好了。

        而贺蔷手快，此时已经现包了几十只馄饨，全码在笊篱中探入开水，再小心翼翼抖离贴紧笊篱的两只馄饨。将生注目那些本来光滑如娟的馄饨皮入水、绽放。贺蔷将火调到中档，和将生又互相看了眼，手中笊篱稳稳捞起已经皱了皮儿并漂浮起的馄饨。最后再入水烫几秒，让馄饨在笊篱中冷却片刻才倒入碗中。

        两碗馄饨做好后，贺蔷已经开始捏起了最后两碗，手指灵活，手心平稳，动作灵快。那双手白皙巧活，那手腕也骨感如玉，视线最终落在贺蔷的侧脸，看得出她是带着笑意干活的。将生随即想到，贺蔷搞百合果然天生有点资质。只想了会儿，皱眉阿姨和贺蔷妈妈已经端碗回到柜台，各自喝起了馄饨汤。

        再等两分钟，将生碗里也盛满了绉纱馄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下嘴。

        “怎么，不好吃？”贺蔷抿嘴笑，她先喝了汤，而将生却喝起了馄饨。送进口中，舌头能感受绉纱馄饨皮的纹理。一口咬破皮，猪肉的香和虾仁的甜顿时滑皮而出，碾着舌尖，贴着牙齿，鲜美沁鼻。吸收了鸡汤的馄饨皮儿不甘落后，被吸进口腔后弹甩出它最后的浪漫，最后，小麦面粉的香气荟进了肉虾的咸甜交织中。再品一口葱花蛋皮紫菜虾皮汤，将生实在想不出是谁发明了小馄饨，怎么能把看起来不想干的食物组合得如此精妙绝伦。

        一碗看似简单的馄饨，贺蔷用了两个多钟头，早上五点多就在店里准备。将生咽下第一只馄饨，看着这碗珍重的劳动成果怔了怔。见贺蔷瞧着自己，她知道报答这碗馄饨的最好心意就是认真吃完。

        贺蔷吃得不多，碗里只有七八只，她主要的关注点在将生身上。见杀鱼小妹名副其实喝起了馄饨，还被烫的吸溜了下舌头，她笑着拉过凳子请将生坐下，“慢慢吃。”

        将生不说话，一起吃光喝尽碗底朝天，擦着嘴巴回味时想到个问题，她问贺蔷，“小馄饨用的食材这么多，可为什么每一种味道都能刚刚好？”

        鸡汤是底，皮儿是魂，馅儿是魄，紫菜虾皮蛋皮葱花猪油胡椒粉白糖和盐，是雕琢点缀，也是不同的风景。馄饨捏好了就像人刚刚成型，又遇到紫菜虾皮，就像你出海观涛。还碰见蛋皮葱花，就像人走入群山森林。贺蔷说我也是做饭后才懂了点事体，看似寻常的辅料佐料，也要用对用好，这样每种食材的味道都各得其所。

        将生喜欢听贺蔷说话，觉得和她姓名一样足有味道。她放下碗，想了想，“你可以开馄饨店。”

        “倒是想开私房菜馆。”贺蔷说一周就卖一桌，让想吃的食客趋之若鹜，让吃到的人魂牵梦萦，让吃不到的人抓心挠肺。

        将生觉得，贺蔷不用做私房菜，她这个人就有这种魔力。“那你缺不缺打下手的？我来帮忙。”将生说，嘴里剩余的咸鲜还在萦绕，她又打了个饱嗝。

        “那就是人才浪费，你来也是大厨啊，做鸡汤鱼肺汤。你还会做什么菜尽管来。”贺蔷接过她手里的碗放进水池，她和将生同时做出了撑腰的动作——一个杀鱼近百条，一分钟都没耽误过。一个为对方亲手做碗小馄饨，早上五点出了门。将生脸上的痕迹早就洗干净，但是留在心里。贺蔷得了昨天的深睡眠，今天又是辛勤疲累的一天。

        身体都是累的，她们的眼睛离却都露出了光彩。将生觉得这碗馄饨不得了，好像激发了她一点诗意，她想对贺蔷说点真心话。

        她想说，莫愁天下无知己，桥到船头自然直。还想说，千金散尽还复来，今朝有汤今朝美。更想说，你做馄饨时的模样很吸引人。将生坐在贺蔷店后片刻，诗没念出来，她起身告辞，说谢谢你的馄饨。

        心里却祈祷着，贺蔷不要说客气话，别带上债主债务人的那股子客套劲。

        “喜欢啊，那我以后多做。”贺蔷说。

        将生心里一乐，随即想到贺蔷这话是不是冲着十万块的面子来的，心情随之一黯。她暗暗叹息，“这坎儿倒是怎么过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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