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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02

        我十五岁那年的某天,来到一个废弃的工厂。

        这个地方很偏僻,远离尘嚣,四周大都是树。

        这是我某次拾荒时寻到的地方。

        很符合我想自杀的环境,僻静、无人烟,不吵闹,挺好的。

        摇摇欲坠的建筑不知为何荒废,楼层很高,我顺着里头的阶级往上爬,爬到最高层。

        站在顶处望着脚下如蝼蚁细小的碎石,坚硬的土地被落叶覆盖,我寻思:从这儿跳下去应该能死吧。

        就在我决定结束生命时,一个声音蓦地从后响起。

        “你不会打算在这自杀吧”

        谁

        我猛地转头,看见一个留着背头的男人。

        那人也真是奇怪,初秋的天有些凉,他却只穿了件黑色工字背心,不怕冷似的。

        男人叼着根烟眯眼看我,烟气在他的唇齿间氤氲而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疤。

        疤痕不知是何时留下的,看着触目惊心,眼皮一跳,直觉不是什么好人。

        什么时候在那的

        我寻思,没有开口答话,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人,眼底带着警惕。

        “污染环境多不好。”那人毫不在意我的反应,走到我身边悠悠开口,“这一跳下去,除了你残留的尸体还有些用处,可以转化为化肥,滋养树木外,你的鲜血会迸溅得到处都是。”

        “石头上、落叶上、泥土上、墙缝里……”

        “很难清理的知道吗?”

        “别死了也给人添堵。”那人抽了口烟说,“觉得自己活着就是累赘,那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死了也会给人留麻烦”

        “这多不好。”

        我:“……”

        人自杀话还那么多,这是存心要找茬吗?

        我腹诽。

        “这儿能给谁留下麻烦”我不满嘀咕。

        “我。”那人说。

        我转头看他,与那人大眼瞪小眼。

        “能给你留下什么麻烦”

        “罪名。”那人吐出烟圈,不知想到什么嘴角露出个不太明显的笑,“要是有人发现你的尸体,又有目击者看见我和你都来过这个地方,那我就成嫌疑犯了。”

        “所以你死了我还得帮你收尸,可这鲜血迸溅终是不太好办啊。”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知这人说得是真是假。

        那个时候的我读书不多,看得也少,像个井底之蛙,涉及范围小得很,所以并不知道这人其实是在逗我玩。假若尸体上没有他的指纹,他就不可能有杀人凶手的罪名。

        那人睨了我一眼,见我沉默不语便慢条斯理接着说:“你这是遇上什么事了想不开”

        我瞪着那人没吭声。那人也不急,说完便继续抽烟,像是随口一问,也没打算听我回答。

        但他始终没走。

        烟抽完了也没走,就是站在一边漫不经心地望着高楼下的景色,不知在看些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他眼神倏然涣散,像是看向远方,目光里掺杂着一丝茫然。

        但转瞬即逝,一切都像是我的错觉。

        我沉默半天觉得较着劲也没意思,反正到最后都是要死,那就在死前跟人唠一会儿好了。

        人生十五年像一场毫无乐趣可言的无聊电影。此前无人在意剧情是否精彩,此刻倒有人耐着性子想要重温一番。

        真是……神奇。

        于是十五岁想自杀的那天我遇到了一个人。

        李正,三十岁,脚踏黑白两道的大哥,做着黑吃黑的行业。

        他问我:“想不想报仇”

        “有一天,杀掉那些曾欺负过你的人。”他淡淡道。

        我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那天我跟他做了个交易。

        他替我还债,我给他卖命,成了他众多手下的一员。

        于是灰暗的光阴染上血色,宛若骤雨初歇,而后雷声大作。

        我不过是苟活于世的庸俗之人。

        有人能替你还清那些堆积成山,压得你喘不上气的债务何尝不是件好事

        即便之后我的日子会不得安宁,我想那也总比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要好。

        起码我不再被人踩在脚底。

        李正,大家都很敬畏,称他“李哥”。

        曾听一个被唤“耗子”的兄弟说,来到这儿的人都是甘愿为李哥卖命的,因为是李哥救了大家。

        他除去教我格斗术,教我如何用刀枪外,也总是让我没事多看看书。

        “人活着脑子里总得有些有用的。”李哥曾这么跟我说,“你好不容易来这人世走一遭,死时一定要带点东西走。”

        “这样好歹觉得自己没白走一趟。”

        他每说这话时,总叼着根烟,眯眼不知看向何处。

        我寻思咱也就是个大老粗,每天上刀山下火海的,开枪杀人混口饭吃,看啥书啊,提高文化又怎样?你又不能把这文化发散到哪去。

        所以每每这时我都左耳进右耳出,笑着打哈哈,听听也就过了。

        但李哥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他像一位严正刻板的家长,紧盯我上网冲浪的时间,要求我去看书,为了检查我是否认真听他话了,偶尔还会从书中挑几个桥段来问问题。

        我总是笑着对李哥说:“您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开口叫‘哥’了,得改叫爹,我亲爹都没怎么管过我。”

        李哥悠哉悠哉地躺在一把摇椅上晃来晃去,闻言掀起狭长的眼扫了我一眼,淡然说:“也不是不行。”

        我:“您想得美。”

        李哥:“小兔崽子。”

        等后来我明白李哥说这话的含义,手头一些书被我翻烂,感觉自己像是又回到曾经读书的时日,刨去满身被金钱腐朽气压盖的污垢,我不在那么庸俗可厌,看得书多了,去过的地方也就多了。

        ·

        李哥不像表面看上去得凶狠,相反为人耐心,对大家都好。

        也会和大家开玩笑。但更多时他是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角落抽烟。

        我跟随李哥三年,期间除了学习各种防身术外,也跟着做了许多任务。

        大伤小伤都受过,也杀过人。第一次干这种事我本以为自己会很惧怕。

        但当真正遇到危险,下意识抬手开枪保护自己时,好像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只听一声枪响,那人就倒在眼前。

        头一次亲眼所见、亲身经历,才知道……一个人死是如此容易。

        看见鲜血迸溅,尸体倒地,一种奇异的感觉裹着翻腾的血液上涌,弥漫地流向四肢百骸。

        一个人死是可以如此容易。

        一个人坏事做尽,变得凶神恶煞也是可以如此容易。

        而一个人让另一个人对自己俯首称臣,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也是如此的轻而易举。

        我所接手的第一个任务,是杀掉一个被唤唐三哥的男人。

        这人是做高利贷的,喜欢玩人命,把那些还不起钱就想逃的人抓起来丢进赌场,让他们自己在里面互相残杀。

        杀人。每杀一个人可以抵掉自己一部分债务。

        有的人杀了抵一千,有的人杀了能抵一万。

        跟开盲盒似的。

        赌场是唐三哥自己开的,他就喜欢看人为了这大把大把红通通的玩意儿赔上自己的性命,像野兽一般在天昏地暗的牢笼中变得不伦不类。

        偶尔也会有一群臭味相投的有钱人赶来光顾,撒钱进行一场人性赌注。

        我杀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在一些利益上得罪了李哥,李哥便把他扔到我手上。

        除去这个原因,李哥跟我说,你可以报仇了。

        这人是我爹的债主。

        那一刻我好像知道我爹的下落了。

        不过我并不是为了我爹,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站在灯火通明的地下赌场,脚边躺着无数具尸体。

        那个男人趴在地上惊恐地看着我,双目圆睁,浑身颤抖。

        我拿枪,枪口抵在了那人的小腿上。

        “我的左腿上有六道伤疤,整整齐齐列成一排,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我问他,男人瞪着我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哆嗦。

        我朝他的小腿,大概在脚踝上一点的位置开了第一枪。

        一声惨叫响彻整个地下赌场。

        “你折磨过那么多人,肯定不记得了。”我看着他平静道。

        本以为报仇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却没想到自己内心那么那么的宁静。

        “我爹在我十三岁时欠债跑了。”我说,“我被催债的找上门。”

        “我那时没有那么多钱,还不起。”枪口上移了一点,“于是他们拿来六枚很长很长的钉子。”

        “一根一根,一根一根,整整齐齐地钉在我的小腿上。”我看着那男人吓得小便失禁,一股闹骚味弥漫于空中。

        看到他如此狼狈,我忍不住笑了,于是朝他的小腿处开了第二枪。

        “我好痛、好痛,可是没人听我说话。”

        “他们钉完六枚长钉,再把它狠狠拔|出|来。”

        “你知道这都是谁指示的吗?”我说,朝他小腿连开六枪,整整齐齐,一如我左腿上的疮疤。

        第七枪,打在了那男人的额头上。

        我第一次杀人,没有惊慌不安,没有手抖地拿不稳枪支。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当我低头看着垂死在脚边向我求饶的人,那些曾经欺负我、打压我的人是如此狼狈。

        我就像众神站在云层之巅,瞥眼望着底下如蝼蚁般渺小的人类。

        我觉得太好笑了。

        似乎从这一刻起我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

        不过这代价有些深,但我不在乎,任由时间消逝时在我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

        李哥曾问我后悔吗,跟着他每天过着脚踩刀刃的日子。

        我听后笑了,回了一句:“那也总比任人宰割要好。”

        ·

        我们的生活伴随着各种意外与不测,许多生离死别是无可避免。

        有的人是因为事故,有的人是想要平静的生活。

        我在李哥这儿待了一年左右,有天听闻有人说想要离开。

        那是个戴眼镜,留着瓜皮发型的男人。

        大概是受了李哥教诲,这人每天手捧一本小词典,眉头紧锁地认字,活像个老干部。

        印象中大家叫他阿虫。

        阿虫出生在乡下,一个重女轻男的家庭,他们家是这个社会少见的女尊男卑。

        亲爹估摸是受不了母亲的强势,于是出轨了,发现后被活活打死。

        大抵是有杀鸡儆猴的意思,他是死在六岁的阿虫面前,被阿虫妈用铁棍打烂了下半身。

        那意思便是——“别想着背叛”。

        不过十二岁时阿虫杀了自己的亲妈。

        也是在那个年纪遇到的李正。

        他在村里不受待见,杀了母亲就跑了,在逃跑路上遇到的李正。

        于是这一跟便是十多年。

        阿虫说,他要去做个诗人。

        大家都愣住了。

        但李哥只是点头说“好”,其余什么也没讲。

        除去阿虫,还有很多其他人。

        吃散伙饭那天,饭店包厢里,大家都喝了不少酒,有些醉。我那时还未成年,李哥不让我喝酒,所以是在座唯一清醒的。

        余光瞥见不知何时离座的李哥站在阳台上抽烟,暗夜笼罩,唯有指尖的星火一闪一闪。

        烟气缭绕,往上盘旋,也许是因为那天气氛的缘故,我总觉得李哥这副模样有些孤寂。

        像再不食各色烟火,因为早已无知无觉。

        李哥曾说:“你在人世间所遇到的千姿百态都是有价值的。”

        “不论好与坏。”

        那天分别时,大家都哭得很惨。

        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见一群平常杀人不眨眼的大老爷们哭成这副德行。

        那一刻这样的一群人仿佛不是取人性命的恶魔,他们有血有肉,也有感情。

        思绪万千中,我知道,散伙饭后是一场再无往来的分别。

        到很后来我才得知,我和李哥相遇的那天,其实不止我一人想自杀。

        有人也想,只是不知为何没行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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