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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春风一等少年心


秋雨下个不停,李秋月命人在渡口包了艘大船,赶着发白的天光,一路在浮沉急浪中航行。

裴轻舟在房间里小憩了一会儿,只觉得整个人浮在云上,稍有不慎就跌落个粉骨碎身。正当晕晕乎乎时候,船身猛地颠簸,终于使她摔回了现实,摸到了又冷又硬的床板。

如果有治疗晕船的药丸就好了,她的手臂压在额头上,恹恹地想。

这临时的船比不上三更楼原有的那艘,船舱里弥漫着些许汗臭味道,在气压极低的雨天里,使人原本郁结的心情更加沉闷。

睡是肯定无法再睡下去,她干脆起身,从架子上扯下一块干净的汗巾,往走廊里奔去。

脚步迈了一半,又折回身来卷了个毯子夹在臂下,三步并两步地蹿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

试探着敲了敲房门,见无人回应,她轻轻推开门扉,走向角落里的粉衣姑娘。

蝉衣被绑在墙角,蜷着身子,跟一团瑟瑟发抖的粉兔子似的。她似乎毫不在意自己濡湿的衣裙,双目空洞望向满是污渍的墙壁,让人担心这只“小兔子”到底还有没有生命迹象。

“我进来了。”裴轻舟轻声说道。

蝉衣没应。她的三魂七魄丢了大半,大约就丢在入海口的码头上。

与长生教对峙的时候,她全程目睹了方天宇的强势与癫狂,更目睹了不识公子浑身残破不堪,却因为义父理所当然的救助而雀跃不已,像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合家欢。

没人想过要救她,连虚情假意都舍不得给。

她苦苦追寻的不识公子,甚至没有给过她一次注目,就那样将她遗忘在无人问津的刀下。

虽说她行事心狠手辣,但到底是多情而敏感的少女年纪,心上人如此决绝,怎教她不失魂落魄。

裴轻舟瞧着蝉衣这副样子,寂寥地眨了眨眼睛,将汗巾盖在她的头顶,略显笨拙地帮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裴姑娘。”半晌,蝉衣转过头来,终于幽幽地开了口,“如果你是想从我的口中探听些什么,抱歉,让你失望了,关于你们所说的旧案,我什么也不知道。”

裴轻舟手底下的动作没停,又用毯子裹住了那因寒冷而颤抖的单薄身子,才道:“我知道,若非如此,那两个人也不会轻易让你落在我们的手上。”

蝉衣平日里笑起来很美,她现在笑了起来,却满是自嘲,一派的辛酸,“那么,你是来可怜我的咯?可怜我为虎作伥,终落得个弃子的下场。”

裴轻舟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并不可怜你。不管怎么说,你杀害了老钱,引来长生教的杀手,导致那么多无辜之人的死亡,理应受到三更楼的惩罚。”

这一番话,让蝉衣愣了愣,不多时,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几分愠怒,“若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大可不必。”

裴轻舟仍是摇头,“我没这份闲心。”

蝉衣被这个匪夷所思的蓝衣少女搞得糊涂,问起话来,中气反而足了不少,“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裴轻舟索性盘腿坐在地上,托着腮认真地想了想,“我想听一听你与不识公子的故事,他与方天宇又是什么关系?”

“你这不还是套话吗!”蝉衣气得发笑,隐约夹带着嘲弄,“你是想问我,你那竹马少侠跟他们走,会不会有危险吧?”

裴轻舟答得倒是坦荡荡,“确实如此。”一双清亮的眸子不容拒绝地盯着蝉衣。

蝉衣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面色很快转为苦笑。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不识公子的绝然与笑颜交替从脑海中闪过,让她分不清楚,从心底翻涌而起的,究竟是爱是恨。

“我跟他,大概也可算作青梅竹马吧。”

——青梅竹马。

裴轻舟心头一紧,垂首兀自笑了笑,“看来我们两人的竹马,都被同一个人带走了。”

蝉衣听了心里泛酸,柳叶眼瞪得通红,染成了枫叶似的,“你还听不听?”

要说裴轻舟这姑娘也算个奇人,性子纵然是大大咧咧的,可偏有一股亲和劲儿,总是能三言两语之间,就让旁人多出几分共情和信任。

这不,她说过一声“当然听”,就当真端正了坐姿,双手搁在膝盖上,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样子。

蝉衣见了这架势,只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阶下囚,而是在与身前的少女进行着一场平凡的茶话。

平凡的生活,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东西,不由地一阵伤怀,“说起来,方天宇不仅是公子的义父,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

蝉衣断断续续地讲着,裴轻舟这才弄清了不识公子与方天宇之间的关系。

原来,不识公子出自普通的习武之家,在一次与父母出游时路遇山匪,由于寡不敌众,父母双双身亡。

这个孤零零的孩子独自一人滚落山崖,又在树林里游荡了许多天,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忍过了黑夜、捱过了饥寒,在他自认撑不下去的时候,终于碰见了个男人,那人便是方天宇。

方天宇收养了他,将武艺传授给他,不识公子从此易了姓名,甘愿随义父沉寂数载,做个无人识得的魔教傀儡。

而蝉衣......本是被卖入烟花之地的穷苦孩子,因在交易时咬掉了人贩子的耳朵,在血与汗糊了双眼、体力逐渐不支时,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件宽大的白衣。

那是个杨柳拂面的春日,春光倾泄了一地。

不识公子略显瘦弱,笑起来瞧着也没什么气力。他拉住方天宇的衣角,一指蝉衣,“那女孩有股狠劲儿,我看能用。义父,我们带她回去吧。”

人人都看中了蝉衣的美丽面孔,想给她卖出个好价钱。只有不识公子见到了她像恶犬似的,叼着一只耳朵狂奔,于是在温和的风中对她粲然一笑。

是幸吗?

两个孩子究竟是被拉出了泥沼,还是从此跌入了深渊,当下岁月留给他们的,是完全不同的答案。

裴轻舟颇受震撼,不忍谈论蝉衣的往事,只道:“怪不得不识公子对方天宇如此衷心。只是,我见他身上有许多伤痕......”

蝉衣的面色又惧又恨,咬牙道:“方天宇,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绝对不曾真心对待过公子,只是利用公子的依赖,像训野兽一样地训练着他。给他鞭子、再给他温情,一步步将他逼向偏执。”

说罢,她丧气地蹙了眉头,凄然地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或许,我对公子,正如公子对方天宇,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裴轻舟听完这些,说不上来心里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她默然地抚了抚蝉衣的肩膀,只听那粉衣姑娘似乎释然地说,“说出来反而轻松许多,不必那么憋屈地死去了。”

每个人都清楚,招惹三更楼,下场只有:死。

蝉衣这会儿反倒轻松了不少,抬起脚尖蹭了蹭裴轻舟的靴面,“裴女侠,我这回真的没什么可说了,你走吧。看见你,就想起你那个真情实意的万少侠,我嫉妒,我心烦。”

裴轻舟站起身来,目光灼灼,“蝉衣姑娘,再见。”

蝉衣咧嘴一笑,唇红齿白的,如初见时美艳动人,“行了,快滚吧。”

裴轻舟重新打开房门,发霉的雨味扑面而来,吹皱了她的眉眼。

身后传来低声的哼唱,夜莺一般清灵,杜鹃一般哀婉。

“蝶舞梨园雪,莺啼柳带烟。小池残日艳阳天,苎萝山又山......”

她的脚步顿了一顿,终是掩上了两扇门板。

......春风一等少年心,闲情恨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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