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随后几天，崔熠之和言灵陷入了一种疏离客气的关系。
明面上，崔熠之还是那个温柔谦和的丈夫，但是他依旧宿在书房，和言灵也只限于日常琐碎的交流，更多时候他会外出，或者待在庭院里逗鸟。
而言灵除了担忧两人的关系，更多时间忙于婆婆布置的功课。崔家主母是个厉害角色，她总是能挑出言灵的毛病，敲打她、教育她，让她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的差劲，同时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要求。
尽管她下决心要做个完美的儿媳，但这件事没那么容易。大多数时候她从崔母屋里回来，一脸的灰心丧气、郁郁寡欢，等到夜深人静时，她思来想去总是落得满脸泪痕。更让她难堪的是，有时她做着事情，回想到婆婆的疾声厉色，会当着侍女的面哭出来。
有一天晚上，言灵难得心情好了一点，因为白天崔母罕见地夸她，说她女红不错。
于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她脸上多了些笑容，对崔熠之殷情地夹菜。
“夫人，明天我要出去一趟。”崔熠之对她说。
她很想问他要去哪里，又是和谁一起，但是她不敢问。
她只是笑着说：“好，我知道了。你晚上回来的吧？”
“应该回来的，我们去的是玉桐山。”崔熠之一边说，一边留意她的表情。
言灵点点头说：“这个时节山中秋叶很美，出去赏秋很好。”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夹菜的手抖了抖，仓皇地补了一句：“我父亲，在山上的慈云寺。你去的话可以帮我看看他。”
崔熠之将她的慌乱尽收眼底，应答道：“好。要帮你带句话吗？”
“不，不用，要不，你跟他说，让他注意身体。”言灵说。
“好。”崔熠之将碗筷一放，继而开玩笑似的说：“夫人，我问你，你们女孩儿什么时候会选择离开她的丈夫？是恨他的时候，还是想追求旧情的时候？”
言灵愣愣地看着他，问道：“夫君，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随便聊聊，可以告诉我吗？”崔熠之一脸真诚地说。
言灵思来想去，心里逐渐有了个猜想，她斟酌道：“都有可能。夫君，当女生决定离开她的丈夫，是什么也无法挽回的。”
崔熠之缓缓移开头，看向一侧的烛光，言灵看到他浓密的睫毛扑闪着，过了一会儿，他方才将头转回来，朝言灵笑道：“那这个丈夫可能会很难过。”
“夫君，也许其他姑娘很爱他呢。”言灵望着他说，“他想重新幸福起来的话，那就试试接受别人的爱。”
皇城近郊有两座名山是赏红叶的好去处。一是玉桐山，二是紫烟山。
一旦秋风吹、霜花落，无论是达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没有人不想去红叶灿烈的山中游玩。
玉桐山上有一座千年古刹，名叫“慈云寺”。寺中香火很旺，不管是求姻缘、求平安、还是求功名，据说只要往菩萨娘娘跟前一拜，愿望没有达不成的。因此每月的初一十五，慈云寺香客云集，热闹非凡。许愿的还愿的，都很多。
茫茫深山中，夺目红叶下，来了几位世家子女。他们俊俏妍丽的容貌、风华绝代的身姿，让路过的香客惊叹不已。
这几个人一路上走走停停，远远落在了游人身后。
在通向寺庙的白色石阶上，一身明黄奢华的少女气喘吁吁，她冲着几级台阶之上的少年说：“我累坏了……明漾，你，你等我歇一歇……”
“你都歇多少回了？周言华，你怎么比我二姐更弱啊？”周明漾抱怨道。他百无聊赖地蹲在树荫下，俊朗的面孔一半沉在阴影里，一半浸在金光下。
“你好啰嗦，我歇歇能怎么了？又没叫你背我！”言华叉腰叫嚣道。她杏眼红唇，雪肤花貌，明艳热烈得如盛放的牡丹。
“快点，二姐和霈鸣要等不耐烦了。”周明漾催促道。
周言华瞪着他，哼道：“他们才不会不耐烦呢！”
接着她的声音忽然变小，神秘兮兮地说：“你难道没发现周言婉的真实意图吗？”
“什么真实意图？”周明漾问道。
周言华走到他身旁，居高临下地说：“笨蛋，当电灯泡都当得不明不白！”
“嘿！骂谁呢？！”周明漾忽地站起身来，他比言华高了一大截，气势上压倒她几分。
“白痴。”言华翻了个白眼，悄声对周明漾说，“你看啊，周言婉病好没多久，就说要来慈云寺还愿。放在以往，她肯定是和大哥还有你母亲一起来。但这次，她只邀请你一起去。为什么？因为你和王霈鸣形影不离，出去玩肯定会拉上他。除此之外，她也不是真心邀请我的，我和她关系平时很僵，可是她不好单独和你俩男生出去，就拉上了我凑数。”
“你想多了吧。”周明漾显然不相信。
“你懂什么，周言婉肯定对王霈鸣有意思，待会儿肯定有好戏看！”言华露出狡黠的笑容，兴奋地搓了搓手。
明漾气笑道：“你别瞎琢磨了，这事成不了。”
“为什么？”
“因为霈鸣喜欢言灵。”
言华反驳道：“可她已经结婚了，他们不可能在一起的，除非他们能接受婚外情。”
周明漾曲起手指，给言华来了顿“爆炒栗子”。他没好脸色地说：“你别瞎叭叭，人家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言华揉着脑门，委屈地嘟囔道：“就知道欺负我！”
“哎，你让我省省心吧。我二姐就算喜欢霈鸣，我母亲也不会答应。这事没戏。”周明漾边说边往上爬。
“为啥呢？”言华紧跟着他。
周明漾耐心地跟她分析道：“我大姐嫁入皇宫，今年春升为嫔妃。我大姐的好姻缘，就是我母亲的底气，她的眼光只会更高。而王家和咱们家差不多，只是官至三品，根基不深，我母亲现在看不上。”
言华嗤笑了一声：“大伯母挑来挑去，言婉今年都十七了。言灵十五就嫁，这种压力也没让大伯母放低标准。真厉害！”
“嘘——”明漾停下脚步，噤声道，“这种话，你可千万别在我二姐面前说。她也是迫不得已，一切都得我母亲做主。”
“放心吧，我不比她强。”言华冷笑道，“我母亲也是把我看得死死的。”
转过一个弯，言华看到高处清凉亭上一对男女在说笑。她用胳膊捅了捅周明漾，说：“看，你姐和王霈鸣聊得多开心。”
“闭嘴吧，别说了。”明漾说。
“本来来玉桐山，应该叫上言灵的，让她见见她父亲。她这样的身世，有时我觉得可怜，有时又羡慕她。没父母控制，未尝不是一种自由。”言华停下脚步，轻声说。
山风猎猎作响，将两人的衣服吹鼓起来。
“她从小无依无靠，族中的长辈也不太管她。一天晚上我路过她的院子，里面漆黑一片。我问她的丫鬟，怎么不点灯呢？她说她们的灯油蜡烛都用光了。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言灵也没有开口求助，她宁愿自己忍着。”言华回忆道，“说好听点，这叫见外，说难听点，这叫冷酷，对我们根本没什么血缘感情。”
“你不主动帮她吗？”明漾问道。
她叹了口气道：“不，我不会主动帮她。我要等她低头，等她主动开口。”
明漾嘲讽道：“你也挺绝的，真冷血。”
“你懂什么？”言华捶了他一拳，生气道，“况且你也没有资格说我，小时候你和明渊总是欺负她。”
明漾心虚地笑道：“那时候不懂事嘛……”
山腰处有一座八角清凉亭，供游人休憩。亭中坐着的，正是山道上那对堂兄妹口中的“周言婉”和“王霈鸣”。
只见那位绯红衣裙的少女拾起一片枫叶，当她抬起脸时，漫山红叶都失色了。她鹅蛋脸、柳叶眉、一双杏眼凝露含愁，一点绛唇微抿着。
“送给你。”少女微笑着将枫叶送到少年手里。
那少年十七八岁的模样，身穿暗玉紫直襟衣袍，腰束金黄玉佩，挺拔如松，剑眉星目，气势非凡。
他捏着叶梗转了几圈，眺望着山路，似乎在等着谁。
少女凝视着少年，目光忽然有些灼热。她出声道：“霈鸣，言灵跟我说，你之前带她来过慈云寺，对吧？”
王霈鸣不自在地看了她一眼，说：“嗯……好久之前的事了。”
她抿唇微笑了片刻，说道：“她父亲在寺里，我想顺便替她拜访下。”
言灵父亲十一年前在慈云寺剃度出家，法号“溟源”，之后便不再过问红尘，也未回过周家。言灵小时侯实在想念他的话，会想方设法来看他，王霈鸣多次护送她过来。
“好。”王霈鸣说。不知是不是因为提起言灵，让他回想到了过去，他长叹了一口气。
“他俩来了。”他忽然听到身侧一声轻语，同时一缕幽香飘入鼻内。他抬头看向山道，那对堂兄妹朝他们挥了挥手。
他发现，言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靠得离他很近。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感受到身体右侧挨着一具温暖柔弱的身体。她的发尾拂过他的脖颈。她亮闪闪的眼睛、殷红的嘴唇，被容纳在他的余光里，让他无法忽视。
太近了，他脑海里警铃大响。
“哥哥。”言婉侧转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脸。
那声哥哥，娇媚诱人，王霈鸣的心已经酥了一半。这绝对不像言婉平时的作风，她不会这样喊他。
那声“哥哥”，更像是遥远时空的回响，属于那个春雨骤至，仓皇奔跑的午后，属于他脱下外衫小心呵护的少女。她的春衫湿透，眼睛里闪过远山春湖，她被雨水润过的柔唇，像樱花花瓣一般，轻颤着，一遍遍地唤他“哥哥”。
正当他惊愕之际，一只柔若无骨的玉手，拨开层层云袖，悄悄地探了出去。她的手像灵蛇一般，攥住他的手，并与之交握，掌心贴着掌心，玉指从他的指间伸了进去。
一时间，他的心脏砰砰乱跳，手心里的那只玉手，像凝脂一般柔滑，抚摸着他，搅乱了他。他感到身体变得灼热，一股电流从掌心窜至全身，他的气息变得不稳。
他慌乱地抽出手。
接着，他在言婉的脸上看到了，属于言灵的表情。她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用刚刚与他交握的左手，掩住她的笑靥，纤白的指腹，有意无意间滑过她的柔软红唇。
随着她的动作，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石阶上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明显，王霈鸣赶紧离开言婉，快步走到亭外。
“腿脚真利索，要我来扶您吗？”王霈嘲讽道，声量比平时更大，掩饰着真实情绪。
“滚——”周明漾不客气地说，“你以为我故意走这么慢的啊？我这不是要等我们家娇贵的言华小姐吗？”
言华冷哼了声，她的目光越过满脸嘲讽之色的王霈鸣，落在了亭内言婉身上。她在后者身上捕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幽微气息。这种气息，让柔弱惹人可怜的周言婉，变成了另一副模样。那种隐隐狡黠、无畏的气息，与她乖顺的外表形成反差，加深了她的美丽，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言婉斜倚在红色柱上，打量着山道上打闹的三人。
她含着半分笑意，手里攥着一方丝帕。在她佯装平静的外表下，那颗热烈的心脏还在砰砰跳动。王霈鸣身上柏木气息似乎还留在鼻端，他粗糙厚实的手掌，似乎还握着她。
“姐姐，”明黄衣裙的少女扬起明艳的笑容，朝她走了过来，“姐姐等很久了吧，抱歉了。”
言华看她的眼神有些异常，刚刚她和霈鸣挨得这么近，言华也许是看到了。
言婉笑着摇头道：“没事，不急的。”
“姐姐，你怎么脸红了？”言华凑近去瞧她，促狭地发问。
言婉神色不变，她凝视着言华，淡淡地说：“是吗？我倒是没感觉。”
“你刚刚和霈鸣哥哥说什么呢？”言华将目光放到那两个说笑的少年身上。
言婉重新站直身子，缓缓道：“你去问他。”
言华俏皮地笑道：“我才懒得问呢！该知道的，我的眼睛都告诉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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