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洛翎
少年蜷缩在肮脏的湖水里，又疼，又伤心，又委屈。
但很快，这条小人鱼头顶再次投下一片影子，他微微一怔，迫不及待地抬起脑袋。
叶简对上一双黑漆漆的、带着几分小期待，又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睛。
少年：“你，你要带我走嘛？”
叶简没说话。
少年眼睛一眨不敢眨，很努力地想给自己找一个可以被带走的理由：“如果你能找到一片干净的水源，把我放到里面，我就能……”
他憋了大半天，终于艰难地搜刮出自己一个难能可贵的优点：“就能给你吹泡泡！”
叶简：“？”
他道：“什么？”
少年生怕他不答应，立马紧张兮兮地伸手，犹豫一下，轻轻揪住叶简衣角：“我吹泡泡可厉害了，可以在水里吹出一串连着的心形泡泡！”
好像是什么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情。
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叶简。
叶简：“……”
听起来……好像是有点厉害。
叶简：“真的能吹出一串心形泡泡？”
少年自信又忐忑地轻点一下头。
叶简望着少年苍白的脸庞。
一条会吹泡泡的小鱼。
一条如果不被他捡走，就会死在这里的小鱼。
“……好吧。”
叶简在少年面前蹲下：“我答应你了。”
他话音刚落，少年黑沉沉的眼眸猝然亮起光泽，甚至高兴得轻晃一下尾巴。
然后这条小人鱼就因为牵扯到鱼尾上的伤口，疼得呜咽一声。
叶简刚想说什么，就见少年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委委屈屈地冲他张开手臂。
抱一下。
叶简低头。
少年冰冷的手臂缠住叶简脖颈，无声抵上他的额头，是个温顺而依恋的姿态。
好温暖。
这条小人鱼心想。
这个人身上暖乎乎的……和那片冰冷的死水湖一点也不一样。
被冻僵到麻木的身体淌过热流，发疼的指尖也微微恢复知觉。他忍不住往叶简怀里缩了缩，下意识想要汲取这份温度。
叶简听不见少年的心声，他手臂微弯，还没怎么用力，就将这条小人鱼轻轻松松地从水里捞出。
好轻。
就像一片轻飘飘，冰凉凉的羽毛。
不过，因为一直浸泡在死水湖里，这条小人鱼浑身湿淋淋的，锈绿色的湖水沾染叶简上衣，隐约有股潮湿的腥味。
少年很快意识到这点，眉头纠在一起：好脏。
尤其是他发现自己原本漂亮的鱼尾居然缠着几根湖中腐烂的水草后，更难过了。
好难看。
少年十分难过地想。
这个人会嫌弃他……会把他丢下吗？
这一刻，少年怕极了叶简会松手，把他丢回那片死水湖里。他不敢抬头去看叶简神色，只是默默埋下脑袋，有些惶恐地攥紧叶简衣角。
不要丢下我，求你……
少年咬住下唇，半透明的耳鳍也软软垂落。
叶简发现这条刚刚捞上来的小人鱼不知道为什么心情低落起来。
是因为离开了水吗？
叶简瞥了一眼旁边黯淡脏乱的死水湖，觉得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少年放回去。
泡在这里面，会很疼吧？
叶简轻戳一下少年垂下来的耳鳍。
软乎乎的。
少年一声不吭，一秒后，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
然后他就听见这个很好看的人开口，嗓音清悦如海底流淌的温暖洋流：“别难过，不会丢下你的。”
对于少年身上的味道，他倒不是很在意。
只要找到干净的水源，就能把这条小人鱼洗白白了。
“……”
少年看着叶简，没有说话。
但垂落的漂亮耳鳍，又悄悄竖起一点。
叶简发现这个少年的心情好了点，顺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洛翎。”
然后他望着叶简，眼睛黑沉沉的，好奇又专注：“你呢？”
叶简说了自己的名字。
洛翎“哦”了一声。
叶、简。
这两个字轻飘飘落在心上，像水中的倒影，被揉碎了，又很快凝聚成形。
洛翎眨眨眼，一字一句地道：“叶简。”
“叶简。”
“叶简。”
“……”
叶简的感觉有点奇妙。
这应该是第一次有人念出他的名字，当着他的面，认真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好像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还有更多他弄不清楚的含义。
叶简轻轻“嗯”了一声。
随即垂眼，想解开缠在洛翎鱼尾上的水草。
不过因为洛翎的鱼尾太长，他又是抱着这条小人鱼的姿势……总之够不太到。
叶简思索几秒，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你能变小一点点吗？”
他只是随口一问，谁知洛翎真的点了点头。
然后叶简就眼睁睁地看着这条小人鱼变小一点。
又变小一点。
连人带鱼尾，刚好被他抱了个满怀。
叶简：好神奇。
这下就方便多了，他一只手轻轻托住洛翎后背，一只手耐心又细致地为他清理鱼尾上的杂物，还小心地避开那块被拔了鳞片的伤口。
洛翎看着缠住自己鱼尾多时的腐烂水草被一点点清理干净，他的鳞片再次闪闪发亮，难闻的味道也散去一点点。
叶简指尖点过他的鳞片，并没有直接触碰到他受伤的鱼尾，动作很轻，也很温柔。
洛翎抿着嘴巴，小脸没什么表情，尾鳍却轻轻翘了起来。
叶简：咦，尾巴怎么翘起来了。
他没多想，下意识轻按一下这条小人鱼的尾鳍。
半透明的扇形尾鳍软软垂落，片刻后，又翘了起来。
叶简心想，可能尾巴就是这样的。
他没再去管洛翎的尾巴，但又有点好奇，毕竟洛翎的模样和他明显不太一样。
于是叶简开口询问：“你是……鱼吗？”
洛翎摇摇头：“我是人鱼。”
想了想，他又有点小骄傲地补了一句：“很好看的美人鱼。”
叶简听着洛翎这个小语气，露出一点笑意：“确实很好看。”
洛翎一下子高兴了，小小声道：“你也是。”
叶简的确很好看，比他所有族人都好看。
那些族人……
似乎有某种不好的回忆涌现，洛翎漆黑的眼眸陡然暗沉几分。
但是，他没有在叶简面前表露出来，而是低头，掩去眼底的冷意，再次悄悄攥紧叶简衣角。
他要抓紧叶简，这样的话，就不会被丢掉了。
……
清理完缠缚的水草，洛翎的鱼尾变得漂亮不少。
叶简抱着这条心情好了一点点的小人鱼，踏上寻找水源的旅程。
只是，荒野太大，他也不知道哪有水源。而且没过多久，洛翎就出现了不适。
他的鱼尾右上方，那块被拔了鳞片的伤口再次渗出鲜血，血流不止，很快染红周围的鳞片。
叶简没有治疗的能力，他低头，放轻声音：“要不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洛翎咬着下唇，耳鳍软趴趴垂落，毫无血色的额头泠泠冒出冷汗。
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将冰凉凉的小脸埋入叶简温暖颈侧，无声地冲他摇头。
叶简沉默下来，加快脚步，希望能快点找到水源。
结果洛翎见叶简不说话，几秒后又瞄了叶简一眼，小小声道：“我不是不疼，我是想让你心疼我。”
他的语气软软的，像在撒娇：“你，你可以哄哄我吗。”
叶简看着洛翎。
洛翎眼巴巴地看着他。
……于是叶简知道了，这只小人鱼伤口疼的时候，想要被人哄。
也许是因为，之前没人哄过他。
不过，叶简也不知道该怎么哄这只蔫巴巴的小人鱼，想了想，腾出一只手，放在洛翎面前。
洛翎小心翼翼道：“可以吗？”
叶简轻轻颔首。
洛翎的耳鳍又竖起来一点。
他抱住叶简的手，脸庞轻轻蹭过手指，力度很轻地咬了下去。
尖尖的牙齿刺破皮肤时，其实不是很疼。
叶简安静地看着这只小人鱼，大概十秒后，洛翎松口，很珍惜地舔去叶简指间一颗血珠。
甜甜的。
洛翎心想。
喜欢。
叶简：“好了吗？”
洛翎点点头，他的脸色明显好了很多，鱼尾上的伤口也不再渗血。
叶简看向他的鱼尾，黑色鳞片宝石般美丽，最大的那一块却不翼而飞，像是被人硬生生撬走，露出底下淡粉的血肉。
一看就很疼。
叶简道：“这是被人弄伤的吗？”
洛翎没有吭声。
叶简看出这条小人鱼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收回手，继续向前走去。
不过收手的时候，他的指腹无意蹭过洛翎的头发。
洛翎黑色的发丝冰凉且充满光泽，像是上好的云丝软绸。
手感很好。
叶简没忍住摸了一下。
又摸一下。
洛翎一声不吭地看着叶简，片刻后低下脑袋。
给你摸摸。
叶简轻笑一声，觉得这只人鱼小小的，还很可爱：“小不点。”
洛翎闻言眨眨眼，十分认真地道：“我才不是小不点，我很快就会长大的。”
叶简：“噢——那还是小不点。”
洛翎沉默几秒，大概是想给自己辩解：“我长大以后还会变得很高，比叶简还高。到那时，我就可以抱叶简了。”
叶简有些好奇：“你没有腿，只有鱼尾巴，怎么抱起我？”
洛翎有点小自豪：“我可以长出一双腿呀。”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人鱼成年后，尾巴都是可以分化成腿的。”
因为，要战斗，要和陆地上的其他种族战斗。
当然，也是为了求偶。
如果成年的人鱼在陆地上遇到喜欢的人，他们就会将鱼尾化为双腿，接近喜欢的人，抱住对方，将他拖回水里。
这样，喜欢的人就逃不走了。
叶简并不清楚人鱼的习性，他只是觉得这条小人鱼现在小小的，就算成年，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因此含笑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洛翎觉得叶简笑起来很好看。
。
荒野毫无生机，唯一的水源似乎就是那片死水湖。叶简抱着洛翎走了一天，也没能找到第二片湖泊。
好在洛翎并不是那种脱了水就不能活的鱼，一天下来，他除了伤口疼的时候蔫巴巴的，其余时间精神都还不错。
就这样又走过一天，叶简忽然发现，他们脚下的土地颜色发生了变化。
土壤不再是黯淡如死灰般的焦黑，而是淡淡的红色，稀疏的绿植出现在这片大地上——尽管叶简不认识这种植物，但他知道，他们已经走出那片荒野。
没过多久，两人眼前出现一片湖泊。
湖泊边缘是茵茵绿草，一头奇怪的生物正在湖边喝水。
它像是一头小鹿，却长着五条腿，四根树枝般的鹿角交错生长，下方是四只圆溜溜的眼睛……如果忽视这些奇怪的地方，这头小鹿还是有点可爱的。
好不容易再次遇到水源，洛翎略带期待地揪揪叶简衣角，叶简却没有第一时间靠近湖泊，而是抬手，食指竖在嘴前：“嘘。”
洛翎盯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听话地噤声。
叶简抱着洛翎，悄悄躲在离湖边尚有一段距离的大石头后面。
洛翎不知道叶简为什么要躲，虽然那片水源对他来说不算特别干净，但也足够让他洗去身上脏污。
不过，既然叶简不让他们出去，洛翎便乖乖趴在叶简肩上，什么也没说。
湖边，那头奇形怪状的小鹿喝完水，仰起脑袋左右看看，灵巧地一个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大地，突然裂开一道巨口！
一只肥胖粗壮，一圈圈环节分明的巨型蠕虫顶开地面，钻了出来！
沙土如雨落下，它昂起小山般的身躯，张开顶端的嘴巴，露出层层叠叠锯齿般的尖牙，一口吞下那头小鹿！
咚！
一颗血淋淋的鹿头，坠入湖泊。
鲜血，晕染整个湖面。
叶简：“……”
洛翎：“……”
叶简面无表情，抬手。
黑色丝线自虚空浮现，缠绕于他苍白指间。这一刻，洛翎发现叶简眸底的墨黑陡然浓郁，暗沉无光，仿佛笼上寒霜。
那是无机质的冰冷，裹挟着死亡与灰败的气息。
洛翎一眨不眨地注视叶简。
此时，那只巨大的沙虫正咀嚼自己的猎物，浑身的环节缓慢蠕动，层层锋利的牙齿很快被鲜血染红。
叶简清冷的墨色眸底，沙虫的皮肉血液之间，同样有黑色丝线无声流动。
他指间的黑线与沙虫体内的黑线遥遥相连，只是，没有一根丝线能缠绕于沙虫脖颈，或者穿透心口。
没找到最致命的那根线，叶简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只怪物和他之前遇到的怪物不太一样。
更强，更难杀死。
必须要靠近一些，才能解决对方。
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叶简就低头看了洛翎一眼。
他并不畏惧和这个怪物战斗，但他这里还有一只受伤的小人鱼。无法一击杀死怪物的情况下，持续的战斗很可能会牵动小人鱼的伤口。
而且这片水源也被污染，不能使用了。
片刻的沉思后，叶简对洛翎道：“我们还是跑吧。”
洛翎严肃地绷着小脸，点点头。
显然，他也觉得这只怪物很难对付。
于是两人悄悄转身——
咔嚓。
叶简脚下的土地，忽然松动一分。
叶简：“……”
下一秒，尘土飞溅，沙虫巨大的头颅顶开地面，血淋淋的尖牙一圈圈张开——
叶简飞鸟般跃起，空中数道黑线交错绷直，他一脚踩在交错点上，眼眸冰冷，居高临下地俯视沙虫。
沙虫示威般摇晃身体，口中喷出腥臭热气。然而这一刻，叶简与它的距离瞬间拉近，他的眸底清晰地倒映出沙虫环节交错的肥胖躯体，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线。
那根黑线正正穿过沙虫心口，仿佛生长于它的心脏中间。
叶简五指猝然收紧，无数道黑色丝线随之绷直，沙虫身上爆开血花，它吃痛后仰，露出雪白腹部，心口朝外——
就是这一瞬间，叶简手指轻动，一根黑色丝线缠绕于他修长中指，疾电般射出，精准无误地命中沙虫心口的那根黑线。
两根黑线接触，交织，系上不可分割的结。
叶简手指勾线，用力一拽。
嘭！
一簇血花灿然绽放，如同一场淅淅沥沥落下的血雨。
沙虫身躯重重坠地，掀起一阵尘土，它心脏的位置血肉模糊，明显干瘪下去。
它死了。
洛翎看看沙虫的尸体，看看叶简，啪啪啪鼓掌。
叶简：“……？”
他们落地时，沙虫已化为一摊脓血，脓血之中，一块深紫色的晶石闪烁灼目的光。
叶简这些天杀过几只怪物，怪物死后的晶石多是蓝色或者白色，只有他杀死的第一只怪物是紫色晶石，但也只是淡紫。
而这块晶石的紫色明显要深很多，不过形状并不完整，像是残缺了一角，不太好看。
叶简并不打算留下这块丑兮兮的石头，自从身边多了洛翎，他已经不再头疼。
湖水被鲜血染红一片，脏兮兮的。洛翎失落地晃晃尾巴，有点小遗憾。
不能泡澡了。
叶简安慰他：“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找一片水源。”
洛翎：“嗯。”
他往叶简怀里蹭了蹭。
两人继续向前走去，又走了半天，远方毫无征兆地刮起风沙。
叶简用手护住洛翎鱼尾上的伤口，眼睛微眯，正想辨别出一个方向，突然发现前方的风沙中，一台巨大的铁壳飞快向两人移动过来。
叶简：“？”
怪物？
……不，不对，不像怪物，他好像在荒野中看过这种类似的铁壳，只是形状有些细微的差别。
还没等叶简多想，那个巨大铁壳就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速度接近他和洛翎。
随即，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咚。
车门弹开，这样的声响引起叶简注意。他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坐在驾驶座上，单手摘下墨镜，灰色的眼珠滴溜溜落在他和洛翎身上。
几秒后，那人道：“要上车吗？”
叶简从这句话中意识到，这个巨大的铁壳，就是男人口中的“车”。
车的速度很快，还能抵挡风沙。也就是说，这个男人是想帮助他们？
叶简与洛翎对视一眼，看向男人：“可以吗？”
男人嘴角勾了勾，露出一点意义不明的笑意：“上来吧。”
叶简：“谢谢，你人真好。”
男人莫名一噎。
叶简抱着洛翎上车，刚想说什么，就见男人撸起袖子，肌肉虬结的小臂上龙飞凤舞地纹着一只……圆鼓鼓的肿眼泡小鱼。
叶简：还挺可爱。
叶简再次真诚地道谢：“谢谢，你真是个好人。”
男人：“呵。”
他摘下墨镜，一脚蹬在方向盘上，从靴子里抽出一柄闪亮亮的匕首。
叶简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第一，我是个看脸的。”
男人拔出匕首，指腹磨蹭刀背，邪魅一笑。
“第二，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话音刚落，男人重重挥拳，砸下一个按钮。
“打劫！”
砰！
车门锁死了。
洛翎：“……”
叶简：“……”
叶简看着男人，男人狞笑地看着他。
三秒后，黑色丝线猝然蹿出，捆住男人手臂，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将他手中的匕首寸寸绞碎。
啪。
男人的墨镜掉了。
叶简面无表情：“打劫。”
男人：“……”
男人站了起来。
男人跪了下来。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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