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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羸马(下)


室内水汽蒸腾,煮出一碗又一碗的热汤混着药物,加速毒性瓦解。石不渝不敢放松,易含中毒时间长,加之还负伤,解药到底能起效到什么程度还未知。经过两个时辰,时时检查他的状态,到后来,脉搏虽然还是虚弱,已经能够感觉到平稳。

        拖着身体走出毡包,对着室外的大太阳发怔。坐在门外的三瓮见了,说:“总算出来了,易兄怎么样?”

        “还不错。”石不渝出着神说。

        三瓮咧嘴一笑,“好事啊——我那一万钱有盼头……就说说也要撞墙?”

        石不渝抱着毡包的门柱抵着额头,一动不动,遮住因羞愧而扭曲的表情。

        那个嘴巴毒,还总是吞云吐雾的女人爱搭不理地说着:

        一根迷乱神智,四肢不调,野羊都不吃,只要一文,真的不要?

        当地新鲜毒草不看一看?

        在当时看来,那家可疑的,不正规的药铺,那样的铺主说的话,根本不屑一听,更不要说毒,使毒之人,对医者来说,岂非不齿?仿佛天下医术药理都在梧州,已无需再去看去听。而需要医者之人,难道不是中毒之人?药毒,风毒,洗风之意,在于洗去可致人病的邪毒,知己知彼,方能医治。枉然自喻医道,却缺失了根本!

        砰砰再撞了两下头,真想砸烂了这个头!石不渝转过身,也不管三瓮什么反应,说:“还有些热水,可以煮一些吃的。你从昨天起也没怎么吃吧。”

        三瓮伸手一指,“先看看,说不定能加菜。”

        石不渝意外地顺着方向一看,一匹形如主人的瘦马载着熟悉的褐袍,仔细瞧,身侧晃荡着一串灰扑扑的物体。

        即使是寸草不生的地方也有生命,知道归知道,除了前日遭遇的那群狼,石不渝没能捕捉到一丁点其他动物的痕迹。看到一支箭上串着两只沙鼠一只旱獭,还滴着血,着实感到惊讶。

        火和锅都被搬到室外,石不渝翻出之前购入的药材,别有主意,趁羸马还在拿短刀料理,提前将几味料扔进翻腾的热水里。三瓮从另一个毡包上拆下一块,爬上这边的毡包顶,盖在破洞上。雪后第二日,天空清澈如湛蓝之海,漫山遍野残雪未褪,气温骤降,一阵一阵的风裹着寒气,将趴在屋顶的三瓮吹了个哆嗦,手上的毡子哗啦啦欲乘风而去。

        三瓮喊了两声,好像那就能抓住它,石不渝一拍膝盖起身,上房帮他按住毡子,两个人总算把洞给堵住。等他们下来,肉块下锅,正蒸腾出甘甜的水汽。

        毡包里暖和起来,老汉侧躺在地,真的放弃了,一动不动。易含有两次短暂清醒,石不渝告诉他现在没有危险,让他好好休息恢复,易含问过了多久。

        “现在差不多就是你昨天倒下的时候。”

        他说:“明天日出如果我没有起来,请无论如何弄醒我。”

        “你中了毒,到明天未必拔得干净,还有两处伤未愈,你想清楚了?”

        “拜托你,石医师。”

        石不渝拿着半碗汤走近门,听到外面有说话声。

        “一个刺客跑这种人都没有的地方干什么,有你在,怕怕得觉都睡不好了。”

        “我奉主人的指令行事而已。”

        “干嘛?圈一群野马野羊放牧?说不定也挺好。”

        “主人想要那思摩的命……”

        两人回头,石不渝脚滑扑住毡子,露出半张脸,默默无语。

        羸马问:“石医师,你没事吧?”

        三瓮笑她:“小医师肯定是太激动了,觉得我们又多了个帮手!”

        石不渝松开毡子,坐到火边。

        羸马皱起眉,看向石不渝,“石医师,难道你要跟这两个人去杀那思摩?三个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冒险行为!”

        简直不能再同意,但是,石不渝简直转不过弯来,理解不了羸马的意思,“你有多少人?”

        三瓮发出呵呵呵的鬼笑。羸马摇摇头,“石医师,你不明白,我是名刺客,这种事我一个人可以办得成,人多了反而是妨碍。”

        “即使如此……还是很危险……”

        “放心,有的人除了活下去之外,是什么都可以不要的。”

        石不渝瞪向莫名其妙阴阳怪气的三瓮,虽然这人本来就不怎么正常,“活着不好吗?”

        三瓮晃了晃壶里一个底的酒液,“活着跟死了似的,那一开始就不必活。”

        石不渝想替羸马生气,但羸马一张不悲不喜的小脸,却像根本听不见他的聒噪,“你和他们一起吗?”

        石不渝被抓回了注意,“不……我会在端明关回去吧。”

        羸马眨了下眼,“那就好。”

        她站起身,“前路还长,我就不在这浪费时间了。”

        “这么说,你知道那思摩现在在哪了?”

        三瓮仰面笑着望向羸马,自问自答:“是么。这儿也没柳,就不折枝了。应该不会在路上突然再遇见吧?”

        羸马沉默半晌,石不渝快被这间诡异的气氛压垮。

        “难道你知道?”

        三瓮一摊手,“告诉你了,你岂不是要跑到前面去?我可是要赏金的人,和你这只是服从命令的不同。”

        羸马没有犹豫,直接了当:“请让我同行,有一个刺客,对你们来说,应该也是有利。”

        “这我说了不算。”三瓮指了指门后,“牵头的是那位,知道些什么的也是他。有什么话,等他醒了再说。”

        狼皮的腥膻气已经习惯了,能够裹着入睡。被就在身边的一阵响动惊醒时,朦胧中四周一片黑暗,感觉有人匆匆起来,越过自己,门帘被掀起,让一股寒风溜进。

        爬起来摸了摸旁边,果然空了一块。走出门,外面月已东斜,目光对上守夜的三瓮,他一指后面,顺着呕吐的声音,石不渝靠近毡包后面的空地,看到一个人半跪在地上,正在抹嘴。

        石不渝裹紧毛皮,“之前吃的药有催吐的效果,不用担心。”

        易含喘了口气,站起来。

        石不渝递给他斗篷,“饿不饿?”

        三瓮见他们围着篝火坐下,打个哈欠转身进入毡包,石不渝把锅重新架上火,搅动里面半冻的肉汤,边讲起他昏迷之后的事。

        待他喝下第一碗汤,石不渝没忍住,还是说:“我问过羸马,解药最好要连着吃三天,不能多等几天吗?”

        易含一言不发地伸手握住汤勺,舀进碗里,看了她一眼。

        石不渝举起双手,“我知道,我知道,端明关,我会走的,跟你们再见,回小方城。”内心苦笑着腹诽路就在那里,非得赶着走。

        放下手,易含喝下一大半,“想说什么?”

        “我看到你睡着的时候,左臂和右腿的肌肉时不时会绷紧,是不是有旧伤?”

        “我们这种人,多少都有些陈年旧伤。至于是什么人,你既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不会毫无收获。”虽然这么说,他语气轻松,仿佛并不在意。石不渝便接着说:“陈伤也不能放着不管。”介绍了几种保养方法,手舞足蹈,“很简单的,我给你演示一遍,对以后的生活绝对有好处!”

        易含无不可,貌似专注地看着石不渝按完一个疗程,抽回手,“多谢。”

        “你真的会了吗?”

        “要给你演示一遍吗?”

        石不渝张嘴就想来一句当然,证明给我看,但在他目光下不由收敛。坐回去了,还在执着地指点,“最好每三天按一次,舒筋活血,到了冷天就不太容易发作。”

        易含沉默着,两人间一时一片静谧,然后他明知故问:“里面的两个人,一个是羸马,还有一个是谁。”

        他没有质问,但更让人不确定。石不渝抿了下嘴,“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那思摩的人?”

        易含偏了下头,石不渝揪紧袖子,坐正身体。

        “他们只是被逼为那思摩做事,现在只剩下他一个,如果不想让他报信,可以想别的办法,我觉得,不用一定要杀他。”

        易含神色平静,但语气下沉:“石医师,你是想做好事?”

        石不渝又咬了下唇,“我不知道……这的确是我想做的事。就像我想救你。”

        预感下一句话必然扎心,但他转开眼,淡漠的一句:“医者非神。”

        “……”

        感觉审视的目光,石不渝不知所措地僵坐着,拼命想着还有什么能做能说的,却得不出丝毫。

        “不杀他,也可以。”

        对着石不渝亮起的神情,他说可以,如果石不渝能按照他所指示的,一字不差地实行,不论是什么。

        石不渝手指攥紧。

        “我们出发前,拿上一把刀,你一个人,带着他走。不许带马,不能给他抢到代步赶上我们的机会。走到离我们足够远,你可以解开他的绳子,放他走。你要小心行事,特别是解开绳子时。”

        “别担心……不管你怎么做,都有相当的大义。”

        被吵闹声打断了补眠,醒来时,心率和睡下时一样快,毡包里一片漆黑,老汉似乎靠墙坐着。

        石不渝沉默地走出去,不远处三瓮站在羸马的杂毛马旁,往一旁蹭地一跳,一小片布飘飘荡荡落到残雪上,而羸马刀势未收。

        感觉头疼起来了。

        易含在整理包裹,冲她一点头,“有热水。”石不渝又看了眼看似要打起来的两人,羸马说着“浪费刀刃。”若无其事地收刀回鞘,三瓮则避开三丈远,骂骂咧咧一匹马有什么不让碰的。

        看日头已经是卯时,石不渝没有太多行囊需要整理,趁他们在忙,拿干粮和剩下的汤做了早饭。虽然她并没有胃口,昨天那碗汤好似堵在了腹中。

        羸马率先坐下,吃了一碗这混合物。易含照顾完骊马,盛了碗,饮了口,拿起干粮吃。三瓮照例要来一杯,那三壶酒也只剩下最后一壶,美滋滋地嗦了口,才端起碗,刚凑上脸,呕一声。

        石不渝一脸空白地看过去,三瓮龇牙咧嘴地放下碗,忙吃了口酒,“小医师,你这是放了什么怪药进去啊?”

        疑惑地看了看另外两位,羸马不明所以地放下空碗,易含吃着干粮,看了她一眼。石不渝心虚地尝了尝,也被里面诡异的味道刺激得差点喷出来,捂住嘴,闷闷地惊问:“羸马你……没事吧?”

        羸马冷漠地摇头,“我觉得还好。”

        三瓮不觉得哪里好,“小医师,你怎么了,一晚上厨艺能下降这么多?!”

        心不在焉毁了一锅汤,石不渝尴尬不已地道歉。

        三瓮只好也啃起干粮,感慨还好今天就能到达端明关,不用担心干粮和酒不够。他嘴不停,一会又问易含什么时候动身。

        “辰时。”

        石不渝目光一动,看了他一眼,一转眼珠,望着天际的太阳。

        远离河道,全部整理完毕费了一番功夫。

        易含蘸着水擦了遍那把陌刀。石不渝往背篓里多放了一个水囊和一点包起来的干粮,走到他面前。

        易含收起刀,“记得该怎么做吗?”

        石不渝默默无言地点下头。

        自从离开小方城,易含在棉衣下系上一条蹀躞,配着软甲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个皮货商。他解下一把短刀,递过去,“用这个吧。”

        要解绳子,用不着刀。石不渝口中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接过那把刀握住。

        老汉听见门帘被撩起的声音,抬起头,对上石不渝手里的刀,目光闪烁。

        手指僵硬地解开系在毡包支架上的绳结,在自己的左手心扎结,嘴张了又张,昏暗的毡包中看不清神情,最后只说出:“我会放你走的。”我会的。

        旷野中,两人一前一后,石不渝不时回头,自从昨天,他神情萎靡,姿态也佝偻了,从一个能拉满弓撑起一片天的支柱,变成了一个老人。

        不知走出多长时间,或许有半个时辰,或许只有一刻。前后左右是一大片平地,撒腿跑片刻内也找不到可躲藏的地方。

        停下脚步,放下背篓,拿出布包和水囊放在地面上。拿着刀,走向老汉。连日的囚禁让他身上气味复杂,脸上有泪沟,目光瞄向她手中的刀,脚上挪着向后。

        “往东跑,”石不渝绕到他背后,“不要再来追我们。”

        割开绳子时,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快,甚至没有去拿出他口中的布。石不渝一头空白,对这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心生恐惧。数月来复杂的思索,隔着一把刀,如一张白纸。

        天地间,只有他,和自己。手里的短刀摩擦着绳结,一个割完,下一个。等解完最后一个,他们会怎么样?

        刀刃勾住了两手间的绳结。刀刃向下。

        石不渝握着刀,向后退了一步,此时时间如静止。

        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使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迎接自己的命运。

        但她渺小命运的神此刻扬蹄远离了她,溅起地面一泼泼沙尘,他不断朝身后望去,怕她再撵上一般。

        握刀的手松弛了,石不渝的嘴角动了动,随即余光察觉一点亮光,若有所感地看向几百米外的土坡,忽然理解了老汉如此干脆逃离的原因。

        石不渝目光沉下,留下水囊布包,背起篓,往回走了一段,羸马骑着马越过一座土坡朝她而来,手上拿着□□还未收起。

        羸马朝她伸手,“他们已经走了!”

        石不渝睁大双眼,总算迟觉了易含真实的打算。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本就无所谓石不渝有什么意见,想借这个机会尽快摆脱麻烦而已。

        羸马调转马头,“石医师不该一个人做这种事,太危险了!你不知道那人最后会做出什么事!自己的命应更为珍惜!”

        仿佛另一个自己在对她说话。错位感让石不渝更清楚地意识到此时自己的位置。

        高速行进中,景物变得模糊,石不渝试图探出身去看清,却只有一片迷雾。“羸马,路没有了。”

        话语被风吹散,羸马没听清,被石不渝吓了一跳,“石医师抓紧!”

        石不渝缩回身体,抱住羸马。

        那一刻,放弃性命,是为了不成为一个杀人者,为了能作为一个救人者,为了活成那副样子,甚至能生出宁死的念头。

        石不渝想:原来我也是那样的人。

        医药内容纯属为故事服务,真实情况里血液毒素通常是无法用内服药物解毒的,如果被蛇咬了之类,请速至有血清的医疗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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