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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第一次的接触


胖子飞快地扬起两手在两眼角上抺了一把,把眼泪拭去,怕被别人看到他流泪的丑态。

        “我只是不敢对她说,一直都没有说,代价原来是这么大。”他长长的吁了一气。

        “我不知她在那里,不知她是生是死,没法联络上她,见她一面。只要能再见她一面,我死也满足了。”他摇摇头,不时颤抖着。

        “我要是再见到她,我一定会对她说我爱她。人将就木了,还有什么要怕呢?”这个恨错难返的死结,令他的身躯时而冷,时而热,起伏不定。

        噗嘎一响,他手上冰冷的啤酒樽被捏得应声爆开,玻璃碎片向四周飞溅,散布满地。他的下颔被碎片割伤了一道,鲜血从伤口的上端流往下端,继而聚成了一小滴,然后变成了一大滴,往下颔底反地心吸力地倒流至脖子,再溜进衣衫内,在衣衫上留下了一片红红的血渍。

        他默不作声,神情黯然肃穆,血在流,伤口的痛已不算是痛,因为他内心的痛比任何的痛更痛。

        是任何药物都治不了的痛。

        触不到它,只任它肆无忌惮地遍散着全身。

        “我是粗人一个,以为不会有人爱我......”胖子低声地嘀嘀咕咕。

        瑞珊一边替他包扎伤口,一边重新去观察他。

        他不修篇幅,形态粗犷,但想不到会有一颗痴心。

        不单她感到讶异,就连常常跟他一起买醉的酒客也十分愕然。

        这胖子是此酒吧的常客,每天下班后无论喝酒不喝酒,都会来坐坐和朋友寒暄一番,凑凑热闹,但无人知道他的背景,无人了解他的内心世界。

        直至此一刻,他眼看克洛如此对待有心人,有点看不过去,像在重蹈他昔日的覆辙,不吐不快,借着几分酒意直要把他教训教训一番。

        岂料把自己心底里最痛的已结痂的疮疤也一并重新揭了起来,彷佛回到了昨天。

        一段段与爱人仅有短短的片段,朦朦胧胧的在袋海内一再回放。

        相处的时间太短,相隔的时间太长,已记不清她的面貌,她的轮廓。恨自己留不住她,连她的影子也留不住。

        就连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何时都也记不起了,一片混沌,一片迷蒙。

        那已久违了但毫无消减过的阵痛又从心坎里蔓延,像千只利爪纠缠着浑身的血脉,抑制着呼吸,那昔日的记忆又再重甸甸的压着他的心神,像又要死多一遍。

        克洛经营酒吧多时,遇过不少酒后大吵大闹的酒客,日子久了,他都有其应对的方法。但酒后涕泗纵横的却是第一次遇见。像遇着在饮泣的女生一样,不知从何入手。

        克洛缓步走上前,轻轻按在他的肩膀,顺势揑了一记,以作安慰。

        怎知胖子伸手拉着他的手,一把把他拉了过去,他一个踉跄便跌坐在椅子上,恰好跟胖子面对面而坐。

        “小子,记着,遇到爱人就千万要珍惜珍惜,这是缘份,溜走了就不会再来。”胖子目光如炬般瞪着克洛,像要把这句话刻印在他的眼底里,要他铭记在心。

        克洛点点头。

        胖子斜睨着在旁为他包扎的瑞珊,然后一手抽起她搡到克洛的怀里。克洛自然反应地抱着她,温香软肉抱个满怀。

        两人都停住了,贪婪地获取多一些对方的体温,对方的温柔。

        “小子,这才对嘛!”胖子终咧嘴而笑,一份满足感涌上心头。

        众人即一起哄笑起来,巨大的笑声把酒柜的玻璃敞门也震得嘎吱嘎吱的作响。

        一酒客见众人兴致勃勃,便手持着两樽啤酒挜给两人,“喝吧!喝吧!今晚便喝个烂醉吧!佳偶天成,由今天开始你们便是一双一对了。

        瑞珊一脸窘色,即甩开克洛的两手,转过身又走往厨房忙去干活,来避开众人的讪笑。

        克洛接过了啤酒,仰起头来一饮而尽。胖子又把克洛推向瑞珊,两人撞成一块,继而开怀大笑,又一口气喝下一小樽啤酒,喝得两颊泛红。

        一时又笑得肚子也弯了,左手硬巴巴的搁在桌上,然后歪着身子枕在桌面上,未几便呼呼入睡,发出呼噜呼噜的鼻鼾声,引得众人笑盈盈的。

        突然间鼻鼾声也没有了,背部也止了起起伏伏,但众人都不以为然,继续举杯畅饮。你一言,我一语,一阵阵热闹的喧哗声又再打破了宁静,酒吧洋溢着欢欣的笑声与歌声。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人带着醉意走到胖子身旁猛推了他几下,向他咕噜什么似的。看他屡唤不醒便索性倾斜酒瓶,冲他的脑袋撒下啤酒。

        冰冷的啤酒从他的两腮流过,所有的头发也被濡湿了,但他却没有醒过来。

        众人都愣住了。

        一个瘦骨嶙峋的矮汉面挂着傻笑,笑得瞇缝着眼,上前推推他的肩膀,依然没有反应。继而将手指头按在他的颈侧,再按按他的手腕,然后即往后倒退了几步,不慎失去平衡,狼狈地倒跌在地上。

        “他......他死了......”众人大惊,克洛抢上前再迅速地检查他的脉搏。他望着瑞珊一脸惊惶。

        “怎么办?怎么办?......”克洛急得想哭,但又按捺着快要爆发的情绪,尽量保持冷静,因他心里知道这不是惊慌的时候,定要在这危急关头设法争取时间去拯救他才是。

        他一手握着胖子的手腕,两腿微微屈曲,把头蹿到他的胳膊弯下,图把他扶到地上,讵料感觉得到他背部有些硬物隆起,前臂更被咬了一记。

        克洛惊恐得放下胖子,但见他的衣衫突然裂开,一个像头颅慢慢地嘎啦嘎啦的穿破他的皮肉凸了出来,然后又见两只手同样伸了出来。

        一个血淋淋中年女生的上半身活然露了出来。

        众人大惊,要走的走了,要退的也退了,剩下零星的数名酒客仍然围观着。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目光在酒吧内转了一圏,再转身望着伏在桌上的胖子。

        紫色的泪水由她眼眶里倾泻而出,她蹙着眉头,强抿着嘴,想哭不敢哭。

        她继而张开了两手,轻轻地伏在胖子身上。

        “我听到了......我终于听到了......我终于听到了你说爱我了......”中年女子再把他抱得更紧,表情转而变得满足,泪水也稍稍放缓下来。

        “你是谁?”克洛以和善的语调问她。

        中年女子微微抬起头来,转过头来注视着克洛。“我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她。”她柔媚的道。

        众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不起,累你们吃惊,我不是妖么鬼怪,我不会伤害你们的。”女子用轻柔的声线安抚众人。

        那中年女子续道:“要是没有了当天,就没有意外会发生,我们会变成怎么样......?”

        她一面苍桑,道出她和他的故事:

        他名叫硕明,而她叫玉兰。两人在念小学时认识,两人不是同班学生,但自从硕明发现玉兰后,每每有空便偕几个同学走过去邻班房偷偷看她。

        其实同学们的目标不是她,而是另一个长相更美的女生,但硕明只心仪在该班中的玉兰。

        自从得悉美女生已名花有主后,同学们偷看她的兴致大减,最后只剩下硕明独个儿偷看她。玉兰起初仍以为他是偷看美女生的,但却觉得他的目光经常停留在自己身上,屡次故意突然回头望他,终于证实了她的猜想是对的。

        然而,这更令她不自在,上课、温习都不能集中精神。日子久了,才发现自己就算硕明没有来偷看她,她都会想念他。

        这份想念渐渐变成期待。

        她每天都想看到他,只要知道有人在关顾她,她心里便有一份满足感。如他没有来的话,她就觉得若有所失,什么事也不会令她快乐,一天也白过了。

        一天, 硕明憋足勇气,特地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在校外门口等她放学。

        玉兰轻飘飘地步出校门,她的目光跟他触碰了一眼,然后落在那自行车上,抿嘴笑了笑便又俏然弹弹跳跳的走开。

        硕明呆呆的骑在自行车上,没有作出什么行动,眼巴巴的目送着她离开,渐渐消失于眼前,暗叹一个大好机会又白送了。

        相同的画面,相同的动作,大概也重复了十多次,每次的心情都是由兴奋地迎接她来开始,以失落地让她离去作终结。

        硕明外形虽较一般学生健硕,但论胆子却小得可怜,连他也恨自己太窝囊。

        走上前对她说声好,真的是一件难事吗?

        眼看别的同学一走出校门便牵着情人的手甜蜜蜜地离开,心里不是味儿。既羡慕,又妒忌,又自卑。

        羡慕是因为有些长得较为俊朗的同学,每天所伴随的情人天天都不同。

        妒忌是因为那个最令人讨厌,瘦骨嶙峋,走路时弓起背缩起膊的同学也有女生爱他。

        自卑是因为在同学们眼中毫不起眼,男子气慨欠奉的书呆子也有长得不错的女伴相随。

        种种的状况,种种的事实,一一放在眼前,全都是一种对他的自信心的打击。

        他不想这样,但又可怎样?

        他只是重复又重复着骑自行车接载玉兰回家的空想,这段空想只会在他脑袋内发生,未曾实现过。

        玉兰又何尝不好过,眼看有他已踏出了一步,天天都期望他能踏出有建设性的第二步,藉以承认,藉以肯定,藉以证明他对她的爱是存在的。

        然而,硕明是从没有想过要放弃的,他没有放弃的部份就是每天都不辞劳苦,不分晴雨,不厌其烦地偷偷的提早别人五分钟冲出校门,花五分钟劲跑到停泊自行车之处领车,然后又在两分钟之内如风似电的往回驶到校门,憋着气喘,扮作不经意地挺着胸膛,斜着膊等玉兰步出校门。

        谁人知道他的用心?

        只得玉兰知道。

        纵使她全然知道,但身为女生也得保持应有的矜持。

        但这个矜持却窒碍了两人的发展。

        他愈来愈怯懦,她愈来愈焦灼。

        直到有一天,硕明如常骑着自行车来到校门前,如常像鸭子般长长的伸着颈子左顾右盼等她出来。

        但当他真的看到她时,他又即目光闪缩,逃避她的眼神。玉兰见他如此令人沮丧的举措,心下有了点点怒火,站住定目盯着他,看他怎么着。

        怎料他更进一步的「萎缩」,怯怯懦懦的假意打开书包找什么似的,逃离她的视线,漫无目的地磨蹭着。

        此时,她更火冒三丈,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一屁股的侧身坐在他的身后,一手缠着他的腰,粗气尖声地嚷,“开车!”

        硕明实时魂不附体般,不知如何是好。

        一,是因为他从未听过她如此这般的恶气满盈,跟他心底里的印象毫不相附。

        二,是因为他从未跟女生如此这般的亲近过,尤其是搁在他腹前的胳臂,轻软乏力,但又充满女性的温柔,十分诱人。

        如果转过身来拥抱她不是一种冒犯,他定会第一时间拥着她。

        在这种情况下,硕明不得不依她行事,于是便狼狈地踮着脚,把重了很多的自行车一把驶出马路上。

        一路上,硕明最在意是在他腰间她的手,时而恐她纒得不够稳,很想她用双手纒,但又不敢言出于口,怕她误认为他有不轨的企图。

        就这样她们同坐一架自行车,在马路上左穿右插,好不快乐。

        迎面吹来的风虽冷,但吹不冷内心爱情绽放出来的热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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