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
离开许家后，好长一段路，我和九枝谁都没说话。
我们是从潞城南门进来的，此时从东门出去。戍卫的兵士自然不认得我俩，看过符节便让我们走了。
这城让我觉得可怖，一刻都不想多留，尽管浑身累得紧，我还是走得飞快。
出城走了约莫两里，九枝才开口。
“娘子在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我迟疑一下，“我爹和私塾里的先生说得对，这人世间，果然凶险。”
“娘子后悔下山吗？”
“不知道啊……”我叹口气，“我原本以为要防着的，是那些妖鬼，没料到，人仿佛更可怕。”
“都有好有坏吧。”九枝小声说。
我侧脸看他。“我没说你，你别把自己代进去。”
“我知道娘子没说我，”九枝笑了，“我这么温良。”
我心想你自己说自己温良可还行？
俄而我又碰一下他衣袖。“九枝，你说，男孩子，真的比女孩子要好吗？”
九枝愣了愣。“娘子，我一个妖，不太懂这些。”
倒也是，问他等于白问。
“但我想，”九枝忽然说，“爹说过，男孩子可做的事，女孩子一样可做，看来男女孩之间，当是无异的，也许只是各人的想法不同吧。”
他说得很认真，也多少打消了我的困惑，好像不是那么难过了。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啊，娘子？”九枝又问。
我才想起来，潞城是远离了，可还没有之后的方向呢。
我记得《圣朝通轶》那本书上说，潞城往东是宣阳，是比潞城更大的地方，眼下反正也走上向东的路了，就和九枝商量，不如顺路去宣阳看看。
“和娘子一起，去哪里都好。”九枝笑着说。
我算了算盘缠，应该是够的，但要出宣阳可能就不够了。谁想这下山接的第一趟差事，就这么凄苦，别说许如白已没什么钱财，就算给我我也无心收，只盼在宣阳能找到点不使人伤心，还有钱赚的事吧。
不过天气渐渐冷了，不便再在荒郊野岭露宿，也不知今日能否途径个村落，让我和九枝借宿一下。
九枝目力比我好，我教他注意着些，要看似有人烟的地方，就喊我一声。
许是运气不错，还未走到天黑，九枝突然停住，嗅了嗅。
“那边好像是有人家。”他指指大路一端。
……大哥你是狗吗？
我拉着他往那边走，远远地果然看见一缕炊烟起来。
再走近些，发现是个极小的村子，拢共也看不到几户。离我们最近的一家有些破旧，篱笆墙稀稀落落。正是做饭的时候，走到院门前就隐约闻到一丝香气。
九枝在我旁边咽了下口水。
院门很矮，不到我胸口高，我探头进去，正巧几步外，屋门开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端着一只碗走了出来。
“大娘！”我尽量和声细语地喊她。
“谁呀？”大娘寻声看过来，“姑娘，你找谁？”
“我谁也不找，”平生第一次借宿，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娘我是从方镇来的，到宣阳去，快入夜了，想在您家借宿一晚，可以吗？”
我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大娘却立时答应了。
“快快，快进来。”她颤悠悠走过来，为我和九枝打开院门，“哎呀，你是谁家的女娃娃，这么俊俏，你爹娘怎么忍心让你出这么远的门？”
何止，我爹还忍心让我抓妖怪呢。
“我有伴的，这是我哥。”我怕九枝再胡说，赶在他前头又给他编了个身份。
九枝也学机灵了，非常坦然地挺起了胸脯。
“像，长得像。”大娘可能眼神不好，笑呵呵地应着，把我们往屋里带，“大娘家简陋些，你俩不嫌弃，凑合一晚倒还够。”
她说着，伸手推开门，我先看见一个女童蹲在地上，约莫六七岁的模样。
“这是我孙女，”大娘喊这女童，“颜儿，给姐姐问个好。”
小女孩看我一眼，拘谨起来，往墙角缩了缩，没说话。
“这孩子平日里少见生人，一阵就好了，”大娘又指指屋角的一条长凳。“你们两个娃娃先坐一坐，我去鸡窝拾两个蛋，就回来。”
也不知是她全无戒心，还是我和九枝实在不像坏人，大娘对我俩毫不防备，掩上屋门便出去了，把我们和她孙女就这样留在屋里。
我打量了一下这屋。屋内虽然昏暗，但能看出来干净齐整，而且看家里用度，似乎只有一奶一孙二人居住。
孩子爹娘呢？我扭头看看那个叫“颜儿”的孩子，她躲得远了一点，埋头在地上不知玩着什么。
我凑过去瞅瞅，她手里是个木制的陀螺，我小时候也有过的，但她这个坏掉了，转不起来。
“这个坏了呀。”我轻声说。
颜儿抬头打量一下我。“姐姐会修么？”她怯生生道。
我自是不会，但我知道某人肯定会。
我拿起陀螺，直接递给九枝。“你看看？”
九枝仔细端详一阵。“小事。”他说，将陀螺握入手中，用衣袖拢住，片刻，再张开手，陀螺已经完好如初。
颜儿喜出望外，也不认生了，接过陀螺，开开心心地去一旁玩耍。
“你怎么做到的？”我小声问九枝。
“我做了个新的。”九枝张开另一只手，那坏掉的陀螺还在他手里。
“用什么做的？”我又问。
“我自己。”九枝伸开十指，手心变戏法一样生出一截木头，很是骄傲地为我展示。
我看得啧啧称奇。“对了，在许家你也是这样，我忘了问，你是突然学会的吗？”
“我也不清楚，”九枝说，“好像自下了山后，身体慢慢有了些变化，若用人的说法，许是成长了吧。”
他莞尔一笑。“有了娘子作伴，就成长了。”
我脸红了。这妖怪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
好在大娘回来了，化解了我的尴尬。
“我这只有些粗茶淡饭，”她说，“也没预备，你们两个娃娃只能委屈些了。”
“大娘不必费心，”我赶紧拿过我的包袱，“我们有吃的，不用做我们的。”
“我想吃……”九枝低声说，我狠狠踩了他一脚。吃什么吃！
“那就好，那就好，”大娘没看见我的动作，正待去厨房，忽又看见颜儿手中的玩物，“颜儿，你那陀螺何时好的？”
“哥哥修的。”颜儿指了指九枝。
大娘连声向九枝道谢。“她这陀螺，还是她爹给她留下的，坏了有些时日了，我眼神不济，想央求村里会木工的帮做一个，那木工又正在外地做活，这下真的……也不知道怎么谢你们才是。”
“不妨事的，”我忙说，“也不费什么工夫。”
“她爹娘呢？”九枝看着颜儿，顺口问。
“唉，早不在了……”大娘道，“他爹出去打仗，战死在外头，他娘听说后，跟着投了河……这家里，就剩我和颜儿两个，如今也有一年多了。还好村里人可怜我们，给了不少帮衬，只是我年纪大了，还不知能带这孩子长到几岁……”
提及伤心事，她抹了抹泪。我心里也一阵酸楚。
我早知这山下是乱世，人命如草芥，可亲耳听得，还是有些触动。
“你瞧我，和你们说这些做什么，”大娘很快缓过来，“你们再歇一会儿，我去烧火做饭。”
“我帮您吧。”我跃跃欲试。虽然我手艺不佳，做点儿简单的还是可以。
“不用不用，”大娘按我坐下，“老婆子我做这些事还无妨。”
她一边向厨房走一边又说：“幸好啊，你们来得早，天还不晚，若是天黑了，可是有妖怪要来的……”
嗯？
妖怪？
我和九枝对视一眼。这回来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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