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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9章


赵双五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在路上远远地看到了他妈妈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连衣裙,鲜艳的像一位无忧的少女,而她略显僵硬的肢体动作显示她其实早已被岁月磋磨,与身上的红裙产生了一些割裂感。她背着一个大书包,司机帮她把行李箱搬到后备箱里。然后她坐上车,头也不回的走了。那辆车的颜色是草绿色的,车牌号隐约看出是“港a”开头。

        那一幕被永久地刻画在了赵双大脑中,像一张照片一样,细节不曾随着岁月的洗刷而变得模糊。

        “赵双,那人是不是你妈妈。”和他一起回家的小伙伴问他。

        两人都伸长脖子看,距离有点远,但赵双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妈妈。

        他心里陡然一跳,巨大的不安感裹挟而来。但他很平静地说:“可能吧,看不清。”

        接着他和小伙伴继续有说有笑地回家,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9岁的赵双面对这种超出他理解能力范围的事情,在自己内心极度不安的情况下,选择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似乎这样就能让生活回到正轨。

        赵双回到家,没有看到妈妈,父亲正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他像往常一样和父亲打了一个不冷不热的招呼,回屋里写作业,等妈妈叫他吃饭。

        但这次不一样,厨房里没有妈妈乒乒乓乓炒菜的声音,或许她出去买饭了?他认认真真地把数学作业写完,用作业题来挤出脑子中越来越不安的杂念。外面天越来越黑,客厅不时传来父亲敲击手机的声音。终于,他忍不住了,到客厅里用很平常的语气问爸爸:“爸爸,我妈呢?”

        父亲从始至终眼睛没有离开手机,大拇指熟练地在9键上敲字,似乎在和别人聊天,脸上不时还露出莫名其妙的微笑。他没抬眼,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你妈走咯,不要你咯。”

        这句话成为了赵双直至今日的梦魇,是他痛苦生活的开端。

        即使当时父亲用的是一种极其敷衍、甚至有点开玩笑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在赵双的耳中、心中甚至梦中,都化作了歇斯底里,震碎了他的耳膜,震得他呕出一颗心来。

        接下来的变故让赵双毫无反抗之力,即便他用装作无事发生的方式,也绝不可能让事情重新回到正轨,无法再回到曾经冷漠、但至少完整的家。很快,父母离婚,再很快,两人分别组建了新的家庭。赵双作为一个性格懦弱、成绩一般,一看就不会有什么出息的拖油瓶,被父亲扔了出去,扔给了八十多岁的奶奶。每个月给他一点钱,供他吃喝上学,就好像散养一只猫,只要给吃给喝,你爱上哪上哪。

        他想,是不是他实在太差劲了,以至于他的父母都不想要自己。学校里的课本、电视上的公益广告,都在歌颂父母对孩子无私的爱,有的孩子被拐卖,父母一找就找几十年。怎么会有主动把孩子丢掉的父母呢?那只能是他赵双自己的问题了。他懦弱,他不独立,他成绩不好。

        赵双时常感到压抑、难以呼吸,他的胸口像被砸穿了一样疼。这种疼痛在他每天起床、放学回家,看到在灶台前忙碌的不是自己的妈妈,而是一个没见过几次的老人的时候,会达到顶端。这个时候,他从一切如旧的学校快快乐乐的回到家里,就像从一个温暖阳光的地方坠入了冰窟,他陡然意识到世界真的发生改变了,学校里的快乐是属于学校的,家里的快乐已经没有了。十一岁的赵双,突然就被现实砸了个结结实实。

        赵双安慰自己,这世界上离婚的父母这么多,甚至有的孩子还没有父母。我又没什么特别的,有什么好可怜的呢?说出去要被人笑话矫情的。所以啊,千万不要为这种小事自怜自艾,别的事情都可以哭,但这件不行。

        他这样想着,却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胆小懦弱,逐渐成为了其他孩子欺负的对象。有爹妈的孩子拿他没爹妈来嘲笑他,自己也没爹妈的孩子找别的茬来笑话他。他以压线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初中,和奶奶从乡下搬到了车库里。

        小白也是这个时候收养的。它一开始经常在车库门前的空地上转悠,奶奶就把家里的剩饭倒给它,时间久了,它就直接赖在这里不走了。第一次养猫的人,大多都会被猫咪的可爱治愈到,虽然赵双不承认自己有心灵创伤,但小白确实抚慰了他。现在的家已经不再是地狱,他开始期待放学回家。当然一方面是因为小白在家等他,一方面也是因为,学校开始逐渐变成了更冰冷的地方。

        小白困在树上的时候,赵双害怕极了,他幻想着小白离开了自己,在树上变成一具迎风摇摆的干尸,而自己继续生活在暗无天日的车库中,在一个比一个冰冷的两点一线中,苟且读完中学。一想到这种场景,他就心如刀绞,难以呼吸。他首先想到的办法是打119,119不来。打110,110让他找物业。找物业,物业让他找110……

        他奔跑于众人的推脱与敷衍中,逐渐心神俱疲。实在没有办法,他尝试着打电话问问他爸。为了这通电话他纠结了很久,想了数十种说辞,以免他爸不耐烦或者不当回事儿。但他终于确定好怎么说之后,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喂?”

        “喂,爸爸,我有点事儿需要你帮……”

        “又没钱了?让你省着点花你是不是又乱花?我下个月再给你打钱。我忙得很,没事儿别给我打电话!”

        嘟……嘟……

        赵双当时心里并没有什么感觉,他甚至有点麻木,机械地又拨了妈妈的号码。

        “你呼叫的用户正忙……sorry……”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打第二通了。

        “这些小猫还是幸福的,虽然吃不饱,但至少还有一个爱它们的妈妈。”赵双小声说,尽量不让别人听出他的羡慕和一点哽咽。

        云起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确实,能拥有爱自己的父母是很幸福的事。这听起来好像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人们都以为母亲爱孩子是本能。实际上,孩子出生的时候,母亲心中并没有突然涌出的爱意,没有哪种激素会指挥她如何爱自己的孩子。支持她爱的,一直是她作为个人的责任与担当。”

        “我就说嘛,世界上离婚的父母多的是,没爹没妈的孩子也多的是,也没见谁要死要活的。要是因为这个自怜自艾,觉得父母离婚了,自己就是个可怜人,是要被人瞧不起的。”赵双故作坚强地笑笑。

        云起听了他说的话,沉默良久。他们在压抑的二楼待了一阵就下去了,一楼仍是那个快乐温馨的世界,一楼二楼,同样都是猫,却有着全然不同的经历与遭遇。

        云起从冰箱里拿了个雪糕给赵双,自己也拿了一个,偷偷跑去厨房翻箱倒柜,出来的时候雪糕上刷了一层辣椒酱,在赵双震惊的目光中安然吃起来,边吃边威胁道:“待会儿我助手来了,你可别跟他说啊,你敢说我就揍你。”

        赵双哪敢说话,乖乖窝在沙发上舔雪糕。蛋黄急得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每隔两秒钟就伸手够一下,连起来就是一套无敌喵喵拳,赵双吃个雪糕吃得左支右绌,嘻嘻哈哈地和蛋黄闹成一团,好像刚才沉闷忧郁的男孩不曾存在过。

        云起知道他是在表演,但和那次在医院遇到的女孩不同,赵双是在演给自己看。云起大约能猜到发生在这少年身上的痛苦,也能猜到他此刻的快乐是在努力改变自己对这痛苦的关注程度。他让自己的心理感受与自己遇到的坏事相分离,假装遗忘坏事,希望借此拯救自己。

        云起回想刚才赵双在楼上说过的话,认为赵双的痛苦不光来自于原生家庭,更来自于他对自己痛苦的不认可。他觉得比自己倒霉的人多得多,自己这点不算什么。他用这种想法,残忍地剥夺了自己舔舐伤口的能力,就让伤口长期暴露在空气中,无视它,忽略它,长期下去,伤口只会溃烂,不会愈合。

        云起坐到赵双身边,蛋黄放弃对赵双的进攻,扑过来咬云起的雪糕。云起也不躲,放任它咬。果然,蛋黄咬了一大口,就“嗷”的一声被辣跑了,冲到猫用饮水机那里略略略狂喝水,好不容易缓过来了,气得朝云起喵喵直骂。

        云起才不在乎,他都被骂惯了,觉得猫咪骂人的叫声也甚是可爱,要不是赵双在这儿,他非得把猫薅过来使劲儿亲亲。

        “我想了一下你刚才在楼上说的话,我觉得有点不对”,云起用一种很放松的姿势瘫在沙发上,没有一点作为哥哥树立榜样的觉悟,边舔雪糕边漫不经心的开口,但内容确实单刀直入,“你说,这世上的伤心事有等级吗?”

        赵双一愣,立刻回答:“当然有啊?”

        “那你能分分级吗,比如什么比什么更令人痛苦之类的。”

        “呃……”赵双想了想,说“就拿父母来说吧,父母去世肯定比父母离婚更令人痛苦。”

        “那万一去世的父母是人渣,每天都虐待自己的孩子,终于遭了天谴被雷劈死了。而离婚的那对父母被孩子深深依赖着,两人分开后孩子一下子失去了依靠,你说,这两个孩子谁更痛苦呢?”

        “这……”赵双有点迷惘了。

        “再如果,父母去世的孩子后来受到了很好地照顾,养父母真心地爱ta照顾ta。而父母离异的孩子没有人照顾,父母不会对ta有丝毫的关心,ta在学校里还受尽了欺凌。你觉得谁更可怜?”

        赵双心想,那人不就是我吗。难道其实我很可怜?

        “创伤是没有等级之分的。”云起说,“不管是父母离异或者死亡,不管是遭受校园欺凌或者被精神虐待,这些创伤对人的影响不止在于它发生的那一刻。这些事情影响了你多久,给你带来了哪些心理变化,发生这些事的时候你周围的人对你说过什么、做了什么,你如何处理这些事,不同的情况都会带来不同的后果。有可能事情发生后自己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其他人对这件事的反应,会比事情本身带来更大的伤害。”

        云起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说,只通过对坏事的简单描述,无法判断一个人受了多重的伤,更无法凭此判断一个人是否可怜。而且,这些遭遇对一个人的影响,并不会因为世界上有很多人有着相同的遭遇而有所分担。就像有人说‘时代的灰尘,落在每个人头上都是座大山’,同样的,看似寻常的遭遇,落在每个人头上,都是难以承受的锥心之痛。”

        云起定定地看赵双,深色的眼眸中似乎有光在流转,映照出赵双将哭未哭的脸:“你没必要忽视自己的伤口。学会正视它,治愈它,从而变得真正强大,强大到某一天,你可以对过去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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