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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赵光水趴在沙发上支着脑袋看书。

        她看的是谭明梨书架上的书,谭明梨读书时习惯随手勾画圈点,时有心得意见,顺手就写在页眉页脚上。

        赵光水专门拣着谭明梨写下的笔记看。她看到女人在书上写的简短的句子时,感觉自己好像也追随着梨姐姐的思绪穿梭在书页之间。她喜欢这种感觉。

        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跟梨姐姐又贴近了一点。

        这是本中华书局出版的《诗经》,赵光水随手翻到的就是《木瓜》篇。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啊……是这篇啊。

        赵光水轻声念出来:“投我以木桃……”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就是从这里演化出来的。

        赵光水小时候就跟着爷爷学过四书五经,只是她那时年纪太小了,有很多内容其实她都并不太明白意思,只是囫囵吞枣地背下来,记在脑子里而已。

        现在在梨姐姐这里乍然重新读到,她还颇感新奇,禁不住微微走神。

        赵光水轻轻地抚过那排铅字,在“永以为好”上面停下来,默然地久久凝视。

        永以为好。

        多么好的愿望。

        时隔这么多年,她好像才明白了这几行诗背后含着何等真诚热烈的情意。

        她想跟梨姐姐永以为好,可以吗?

        大概是不可以的。

        赵光水很快清醒过来,支着下巴叹了一口气。

        不过稍微跟梨姐姐待得久一点,再久一点,这听上去还比较现实,不是不可以实现……赵光水认真地想。

        谭明梨似乎习惯在每本书的扉页上记下购书的日期和天气,还会记录几笔当时的近况。

        这本书也有,扉页上写着: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七日,晴,阳光和畅。近日仍旧在学习汉语,看不太懂古文,十分苦恼。

        另:爷爷赠字帖一本,要我静心,可惜我书法不好,往往越练越烦,一塌糊涂。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看上去是后来补的,写得比上面的字潦草了一些,让人能透过笔迹感受到其中包含着的深深不快:

        看不懂古文!生气。再也不想看古文了。

        看到这带着一点孩子气的语句,赵光水眉眼弯弯,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梨姐姐好可爱噢。

        她轻轻地抚摸着那行字,想象着少女时的谭明梨怎样因为古文唉声叹气,最后又怎样气恼地写下这行字,宣布自己再也不要读古文,感觉心里软乎乎的,像春天的草地一样柔软温绵。

        算了一下日期,梨姐姐那时候应该才……嗯,十六岁?还很年少呢,比她现在都小。

        感觉梨姐姐年纪小一点也很可爱。要是她在那时候就认识梨姐姐,似乎也很好。

        赵光水幻想了一下少女版梨姐姐管自己叫姐姐的样子,忍不住傻笑了一下,心动不已地抱住抱枕,借此缓和一下怦怦的心跳。

        沉浸在脑子里的一些青春校园恋爱剧里幻想了一会,比方说什么学姐学妹啊,一见钟情啊,羞涩又紧张地牵手,笨拙地拥抱亲吻……等等等等,赵光水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用手给自己发烫的脸颊扇风物理降温,强行让自己回过神来。

        嗯……总感觉……

        梨姐姐年少的时候,跟现在的样子好像不太一样呢。

        怎么说呢,虽然还能感觉到是同一个人,不过性情和行事作风,好像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具体一点来说,之前的梨姐姐是飞扬的,活泼的,情绪更加外露;现在梨姐姐则沉静了许多,尽管面上在笑,却不是真心实意地开心,心里在想什么更是叫人像雾里看花一样看不分明。

        虽然从她的角度来说,不管梨姐姐是什么样子她都很喜欢很心动啦,但是总觉得之前那样的梨姐姐好像更可爱,也更快乐一点呢……

        赵光水把书合起来抱在胸前,一个人胡思乱想。

        梨姐姐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从当初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变成现在这样温柔端庄、从容妥帖的成熟女性的呢?

        她托着脸认真地思索。

        啊,想不明白。

        想得头都痛了也得不出一个可以令人信服的结论,赵光水揉了揉头发,趴在沙发上发呆。

        大概人有时候,随着长大就是会有很大的变化吧?

        不过用这句万金油来解释梨姐姐,总感觉不是很贴切哎……

        或许是因为一些很特别的经历?赵光水猜测。

        可是她其实并不了解梨姐姐之前的生活,梨姐姐的过往对她来说是个迷,谭家对她来说也只是个模糊的印象,她向来尊重人,别人不主动讲就不会去探问打听,即便好奇也会忍耐下来。

        好烦啊!

        赵光水呜了一声,翻过身,拿玩偶盖住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天花板。

        要是她能学学这个年纪的普通女孩撒娇卖乖就好了,梨姐姐那么心软那么好,即使面对她有些唐突的疑问,估计也只会温柔而又无奈地笑笑,低下眼,说“那些事情也没什么可讲的”,继而还是受不住她期冀的目光恳求,纵容地跟她温声讲述那些她想知道的过往。

        紧接着她又失落地想到:这是之前的梨姐姐会做的事情,大概现在,梨姐姐就不会这样对她了。

        上一次被梨姐姐温柔地摸头还是上周五晚上,梨姐姐为了安慰鼓励自己,在路边的车里,轻轻地抚了抚她。

        以她当时的迷糊程度来看,赵光水怀疑自己如果是只小狗,恐怕尾巴已经摇出残影了。

        她半羞半恼地捂住发烫的脸,羞是因为又回想起了当时的场景,恼则是对自己——

        她好没出息啊。

        是不是不论什么事,一遇到梨姐姐她就容易头脑发昏,没有任何底线?

        赵光水叹了一口气,心想,恐怕是的。

        之后就再没有任何肢体接触了。

        与其说没有肢体接触,不如说是——几乎没有任何接触。梨姐姐这周工作似乎更忙了,再加上还要准备今天的小雪宴,除了她早上能短暂地见到一会梨姐姐,跟她一起吃早饭,再乖乖地送她出门上班,她甚至都不怎么能见到梨姐姐的人。

        连每天早上那一会短暂的相处时间,好像也是偷来的一样,格外叫人珍惜留恋。

        晚上因为谭明梨有时还有应酬,回来的时间不确定,所以谭明梨要女孩不要等她,自己早点休息就好。

        赵光水答应了,但还是会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地等待,一边点着一盏小夜灯读书一边留神听门外的动静,门开了就说明梨姐姐回来了,她就会匆忙熄灭灯光,再看一眼手机,记下梨姐姐今晚回来的时间,以此判断她回来得早还是晚。

        谭明梨动作很轻,这房间隔音又好,她有时竖起耳朵仔细地听,想从外面的一点脚步声判断梨姐姐现在在干什么,但是什么也听不出来。只是有一次她房门没关好,梨姐姐轻手轻脚地替她虚虚掩住了门,之后门外便久久没有一点声音,赵光水一时竟然不知道女人是走了还是没走。

        她估计是走了,只是自己没听见。毕竟梨姐姐工作了一天一定很辛苦,应该很累了,只想休息,站在她门口不出声发呆干什么呢?

        唉。

        赵光水沮丧地将半张脸埋到毛绒绒的玩偶里去。

        整天琢磨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梨姐姐该不喜欢自己还是不喜欢自己。

        话说回来,梨姐姐现在在干什么呢?不知道宴会有没有意思,她什么时候回来?

        希望姐姐今晚不要喝太多酒。

        赵光水默默地想。

        梨姐姐胃不太好,虽然她酒量不错,但是酒喝多也是会难受的。

        “别喝太多酒。”

        谭明卿站在谭明梨旁边,目光一点也没有看她,借着堆起来的酒杯遮挡小声地说。

        谭明梨看着她小心翼翼像fbi接头一样的样子,忍不住一笑,同样用气声回:

        “好的。”

        她又温和地笑道:“其实我也没喝多少……只是看着多罢了。而且我酒量还可以。”

        “……”

        谭明卿给她噎得说不出话,气恼地瞪了她一眼:“好心当做驴肝肺!”

        “我走了!”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高跟鞋踩得哐哐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又跟谭明梨生气了。

        她算是看出来了,什么温和端庄、好说话没脾气的谭家长女都是假的,明明谭明梨就是个手硬心黑的千年老狐狸!一天天地不笑眯眯噎她一两句就心里不舒坦。

        这么说来,她前几年一直暗中针对谭明梨,却没有得到任何反馈,绝对不是像她当年想的那样因为谭明梨是个软弱无能的糊涂蛋,大概率是因为——她把自己当小孩子闹脾气,懒得跟自己置气。

        ……这么一想简直就更叫人生气了。

        谭明卿正在气恼,忽然手机震动了一下,拿起来看,赫然就是她亲爱的堂姐谭明梨:

        【百度知道】生气对身体有什么危害?主要有以下几种:一、生气时会引起人体呼吸急促……

        靠!

        谭明卿气死了,狠狠地瞪了谭明梨一眼。

        发就发吧,连从百度百科上粘贴过来的符号都没删!她是不是故意的!

        谭明梨接收到来自谭明卿的眼刀,脸不红心不跳地忽视掉,反而含着笑向她举杯敬酒,谭明卿被她气得头顶快冒烟了,怎么可能接她,脸拉得八尺长,臭着脸转身就走。

        呀,被气走了。

        谭明梨刚刚因为小水起的哀伤和烦闷被冲散了一些,并不在意她的小脾气,只是由着她去,笑着摇摇头,低下眉眼从容地喝完杯中酒。

        不过这场面落到众人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俨然就是新太子和旧藩王不动声色的暗中较量,谭明梨敬酒示好,而谭明卿丝毫不给姐姐面子,冷下脸转身就走。

        好在谭明梨风度教养俱佳,被当众落了面子也神色不改,仍旧从容不迫,自己一个人喝完了酒。

        看来谭家长女果然不是徒有虚名,众人心中纷纷暗自点头,深以为然。

        谭明梨自然将众人各异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只是清清淡淡地笑了笑,并不怎么在意。

        明卿歪打正着,倒正合了她的意。这下谭氏二女不合一事从传言中被拿到了台面上,在人们心里可就落实了。

        她微微抬眼,看向二楼。

        在那里,谭二叔正在跟人们谈笑,看起来对大厅里的一切都毫不知情,可是谭明梨知道,他的心思有一多半都放在自己身上,宴会结束后,立刻就会有人把发生的所有事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他。

        谭明梨笑了笑,不再看他,只是轻轻地敲了敲酒杯,凝视着杯中鲜红澄澈的酒液。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只是不知道她做了近一月的饵,什么时候才会有真正的鱼儿来咬呢?

        看来他是要跟她比耐心了。

        可是二叔似乎忘记了一件事,她谭明梨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自制。她当年能为摆脱谭家不惜自毁般地嫁人,现在当然也能为钓一只大鱼长久地等待下去,忍耐他不断的犹疑、徘徊与试探。

        ——然后在鱼儿终于上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收杆,结束这场十年前就应该了断的对峙。

        大概她这半生最不能忍耐压抑的,只有对小水的情和爱……

        谭明梨思及这里,支着额角,微微地苦笑了一下。

        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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