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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约定


谭明梨十八岁那年从高中毕业考入江城大学,父母问她想要什么成人礼时,她同样什么都没要,只是趁着高考后的长假,自己一个人坐着绿皮火车走遍了大半个北中国。

        从江城一路北上,在长白山巅览天池如镜,阴山下看天接长原、牛羊遍地,穿越河西走廊火红一片的丹霞地貌,最后一站来到西岳华山。

        那时谭家的明争暗斗愈演愈烈,她虽然有爷爷庇护,却俨然已成风暴中心。

        爷爷对她说,明梨,那些人看似来势汹汹,其实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不足为道,你只要周旋忍耐几年,之后进入谭氏,到时候再看,曾打压算计你的人都会转而巴结逢迎你。

        爷爷对她说,明梨,谭家的主事人,本来就应当是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偏偏就要有叫人不能不服气的本事。

        可是她实在缺乏野心,不想当人上人,只想逃离。

        父母很担心她一个年轻女孩独自出游的安全问题,爷爷却隐约猜到一些她当下的心境,替她拦下了父母的顾虑,只是说,年轻人,出去闯闯,看看世界,开拓心胸也未为不可。又特意在成人礼上送给她一本书,嘱咐她要常读。

        那是一本宋刻本的《资治通鉴》,非常珍贵。爷爷说她在国外长大,可以不通国内世情,却不可以不懂一些本国历史。

        那本书是繁体古文,谭明梨看不太懂。不过她也知道这个礼物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后来大学里努力读了不少历史相关的书籍,这才慢慢地能接得上爷爷谈笑间的一些玩笑和隐喻。

        至今那本《资治通鉴》仍然在谭明梨的书架上好好放着,但她却从来不敢多看一眼。

        每看到那本书,她心中都会隐约地升起这个想法:或许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她逃不了太久。

        她拿自己拟定的旅行计划给爷爷看,爷爷仔细看过一遍之后只是微笑,并不置可否。

        别的爷爷都没有讲,只是很温和跟她建议:华山荒芜,又太险峻,爬起来很累人;不如改成黄山——云海碧松,怪石绝巘,俊秀无比。

        但是谭明梨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

        这次出行并不是为了观赏美景,只是为了放松心情。华山荒芜……或许她正好需要这荒芜。

        苍龙岭极陡峭,鱼脊龙背,仿若刀削。过苍龙岭再往上则至金锁关,四峰高耸入云。同其他名山一样,华山也称东峰日出为标志一景,夜爬游客极多,只为得览日出景色。但其实真要论起来,谭明梨反而觉得西峰日落的晚霞更加动人心魄。

        那天她背着背包登上西峰,安安静静地看着巨大的太阳一点一点沉入天际,渭河在关中平原静静蜿蜒流淌,在夕阳照耀下像一条金光闪闪的长龙,每一缕波光都反射着粼粼金霞。

        她一直看到夕阳彻底下山,天边最后一道白光都缓缓沉下,这才慢慢站起身。

        脚下就是万丈深渊,耳旁风声呼啸,刮得脸颊生疼,几乎产生幻听,谭明梨却刻意驱使自己往前又走了一步。

        她其实有一点恐高,生理本能使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她面色苍白,神情却是冷静的。

        她甚至往前又迈了一步。

        然后感受到了那种铭心刻骨的、一面恐惧一面征服恐惧带来的快感。

        谭明梨永生难忘。

        也就是在那天,她旅途的末尾,谭明梨终于做出了选择:她决心要离开谭家。

        不论用什么手段,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她都要离开谭家,然后……永远不再回来。

        或许爷爷说得对,谭明梨心想——她只是看起来温柔端庄,骨子里心却是野的,旁人束缚不住。

        后来每每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时,她都会反复回忆起十八岁那年在华山峰顶上的经历,回忆起那种踩在深渊边缘濒临死地的感觉,并从中得到一种由衷的勇气。

        ——她连死都不怕,世上还有什么值得畏惧呢?

        谭明梨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畏死之人。生如寄,死如归,并没有什么可胆怯,她对此向来看得平淡。

        但是今天,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并不是完全不怕死。

        ——或者说,她还没遇到让自己切实感到死亡之残忍的人。

        谭明梨颤抖地拥紧赵光水,闭上眼深深吸气,良久才低声说:“不要那样,好吗?小水。”

        “我不能接受你……”

        她轻声开口,停了停,话语含在口中艰涩半天,终究还是说不出接下来的话,最终只能颓然地将女孩在怀中扣紧。

        “我很抱歉……小水。”

        她轻声道歉。

        “我只是……不能接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小水?”谭明梨低低叹息,重复道,“我很抱歉。”

        很抱歉不能尊重你的意愿。

        窗外响起一声雷鸣。

        理智被雷声激得回来了一点,谭明梨这才意识到自己举动的突兀和冒犯。

        她心头漫上一点微妙的尴尬,觉得自己刚刚十分不稳重,情绪也太外露,正打算悄悄放开小水跟她再次道歉,就被女孩轻轻地回拥住了。

        “没关系的,梨姐姐。”

        赵光水轻声说。

        纤细美丽的女孩一点一点地抱紧她,将脸颊贴在她颈侧,嗓音柔而清软,“不要怕,好吗?”

        她握紧女人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将女人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轻声问:“姐姐,你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吗?”

        谭明梨感受着指腹下女孩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温暖而有力。

        小水是多么年轻美好的生命啊。这样的女孩,人生本应该只有甜蜜的鲜花和灿烂的朝阳,可她却要跟她谈生死。她不禁微微出神,有些发怔地应:

        “……可以。”

        “在我死后,这颗心脏会获得新生,代替我继续活下去,继续看这个世界。”

        赵光水轻轻地讲,嘴唇擦过女人修长的脖颈,激起一阵悸动的酥麻,“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对不对?姐姐。”

        也会代替我继续爱你。

        她在心中说出这句不能说出口的话。

        她仰起脸,认真而又坦诚,软软地讲:“所以不要为我难过,不要为我伤心,好不好?”

        又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姐姐能一直不要难过,每一天都很开心。”

        “我会为此努力的。”

        年轻的女孩像发誓一样郑重地许诺。

        “不要说抱歉,不要说对不起,不要对我感到愧疚,觉得这样做是在不尊重我。”赵光水轻声说,“我都明白的,梨姐姐。”

        “你只是在爱我。”

        赵光水清澈明亮地笑了起来:“我也很爱你,梨姐姐。很爱很爱。”

        她不禁在心中感谢起这次暴雨和停电,能够让她有机会对梨姐姐传达自己最纯粹的心意。

        “爱比生命更长久,能够超越生与死的长度。”

        她总结般地轻声说。

        “姐姐,我们拉个勾好不好呀?”

        赵光水松开一点女人,认真地对谭明梨说,“嗯……拉勾约定,保证我们今后谁也不说对不起,好不好?”

        她笑着朝谭明梨伸出手。

        “……”

        谭明梨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下心绪,温柔地低声应:“好。”

        她勾住女孩的尾指。

        赵光水拉完勾,眼睛亮晶晶地笑起来,讲:“这下我们的约定就算是正式盖章成立啦,从现在开始,就不许说对不起了噢!”

        “好的。”

        谭明梨也笑起来,比了一个敬礼的手势,眸光温柔又宠溺,“我保证,听我们小水长官的话,好吗?”

        赵光水被她这句温柔又顺从的“小水长官”撩得心怦怦跳,刚刚讲话时还很清楚的头脑现在又有些发晕,投入谭明梨怀中投诉道:“什么呀……你又逗我。”

        “不好听吗?”

        谭明梨也笑了,接住女孩,轻轻抚摸她后背的蝴蝶骨,柔声哄她:“那我们换一个?嗯?小水猫猫?小水宝贝?小星星?你喜欢哪个?”

        啊,怎么宝贝都出来了,越说越……赵光水害羞极了,埋在谭明梨怀里不想出来,闷闷地小声说:“哪个都不喜欢。”

        我只喜欢你。

        她在心底悄悄地说。

        谭明梨怀中拥着乖巧的女孩,心中胀满了水一样的温情,忍不住低低喟叹出声。

        离开谭家以来,她一直久居江城,却仍时时惶恐,时常感觉自己再次回到了十八岁那年,重又踏在华山深渊边缘,头晕目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她空有出世之心,却没有出世之能。矛盾徘徊,思虑重重。独自一人走过近三十年荒芜的人生,她头一次感到自己心中那长久的空虚与虚无被满满当当地填补起来。

        小水……好像是上天赐给她的礼物和恩典。

        她恍惚中这样想。

        谭明梨轻轻抚摸女孩的耳廓,含着一点笑询问道:“那要是我不小心说了呢?怎么办?”

        “嗯……”

        赵光水被她抚得舒服,稍微扬起一点脖颈方便她摸,闭着眼睛沉吟片刻,顽皮地笑了笑,轻轻捏了捏女人的手指,说:“那……小水长官就要罚你。”

        刚刚还说不要这么叫她,现在不就已经开始自称了吗?真可爱。谭明梨忍不住笑意更轻快,语气愈柔,压低了一点声音,含笑问:

        “跟姐姐说说,你想怎么罚?”

        女人的嗓音像醇酒,极好听,稍稍压低一些就含了一点无意识的劝诱。

        沁人心肺的诱惑。

        梨姐姐真的好苏啊。

        赵光水咬紧唇瓣,平静了一下心跳,这才努力镇定地轻声说:“罚你……一个月不许喝咖啡。”

        这算是什么罚呢?几乎像是医嘱了。

        谭明梨微微一哂,眉眼温存,自然地握住了女孩的手,来回摩挲女孩纤细的腕骨,温声继续问:“那你呢?小水,如果你说了对不起,要怎么罚你自己,嗯?”

        “我吗?”

        赵光水思索了片刻,笑起来,“我要是犯错,那就喝一杯白酒,好不好?”

        谭明梨想起她之前说白酒太辣是大人口味,忍不住一笑,握住女孩的肩,轻声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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