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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沐涟


“今天可是真的热闹极了,”抚灯殿廊角处的小太监与旁边的宫女交头接耳地小声说笑。

        “怎么说?”小宫女手里提着花壶,靠得更近些,“我只见了有位将军方才进去。”

        “可不是嘛,”小太监道:“平时常来的不常来的,都赶在一天来了,除了鸿北将军、宰辅张忠陵,刚刚还有淇王殿下、泙北王殿下,全都接个儿来了。都说有急事要单独见陛下,现在鸿北将军正在里头呢。”

        抚灯殿内,雁臣行了礼,又问陛下是否睡不安稳,刘皖只说有些难受,却无大碍,虞雁臣道:“那陛下请听臣细说。”

        刘皖不晓得他为何如此神情,看上去当是有要紧事要说,却又有些不敢的样子。

        刘皖道:“你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雁臣颔首。

        刘皖此时一般都会叫宫人出去,可是他才做了噩梦,实在有些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他道:“何顺裕,去瞧瞧外面还有谁候着。”

        “不劳何公公了,”虞雁臣道:“外头还有宰辅张忠陵大人,臣来的时候见了的。”

        何顺裕听了这话,还是出去看了,在门口回道:“回陛下,还有宰辅张忠陵大人在外面侯着。”

        刘皖点头,招手叫宫人都退下了,问虞雁臣道:“你有什么要说的?”

        虞雁臣跪倒在地,伏首道:“陛下请治臣之罪,臣不该回京城来。”

        刘皖听着更是疑惑了,走到他跟前,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起来,盯着他的眼睛问:“是谁又说你什么了?有我在呢,我看他们谁敢……”

        “不是的,陛下。”雁臣打断道:“北疆那边不好了。”

        刘皖怔住了。

        雁臣急切得很,却又似乎强压着火气,道:“大都督柳于安重病,边关恐怕安稳不了多久了。”

        刘皖说不出话来。

        “是今日的边报,送到京军总督军门的,现如今只有总督大人和我知道。”

        刘皖稍稍缓过气来,问道:“现在北疆那边什么情况?”

        “我们将消息封锁死了,如今羌人不知质子逃走,他们当初那样保全他,而今大约也不会在还不知他生死存亡的情况下出兵。”虞雁臣道。

        “你就这样肯定他们不敢擅动?如若柳于安病故,那北疆那边群龙无首,他们难免会舍了质子,顾全大局之利。”刘皖思索着,又问:“要是他们真的攻过来怎么办?”

        “如若他们真的攻过来,”虞雁臣说,“那有八成可能是他们内讧了。”

        刘皖不解道:“此话怎讲?”

        “从前羌国不惜一切保质子,现如今如若随意舍弃,岂不是军权易主?”虞雁臣道:“可如果从前他们是佯装作降,说求质子安好,停兵罢战。其实是粮草已尽,兵马不足也未可知。而今他们联合横竖,粮草兵马也许比从前充足些许,不晓得他们的兵权,还在不在之前那个人手里。”

        虞雁臣看着刘皖,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道:“若是真攻过来,陛下可调太原府驻扎的五千人马前去支援,而今玄啸营中的情况已没有那么糟了,玄武营在边关也能撑下来,只是若是硬撑,恐怕大玄以后要憋屈好一阵子了。”

        刘皖颔首,蹙眉道:“继续封锁消息,不论是质子逃亡,还是柳大都督病危,都不能让他人知道。”

        虞雁臣抬眸问他:“那柳少将军,是否……”

        “也不要让他知道。”刘皖道:“他如今还带着成定军,此事若是知道了,他那性子、指不定闹出什么乱子。”

        “那陛下之意,北疆那头如何是好?”雁臣又问。

        “依你之见呢?”刘皖道。

        虞雁臣作揖道:“臣愿自请去北疆。只需带五千京军,便能保北疆安稳。”

        刘皖思索,“你前番的确在北疆立下大功,京军也是你从前躬身亲授,可是……虽说现如今金羽二营都不在北疆,但……”

        “陛下。”虞雁臣跪在他跟前,道:“陛下英明,臣等伏首。”

        刘皖长叹一声,背过身去,“狄荷育被我叫到淮安府去了……说得对,现在这个场面都是我一手造成的,也怪不得别人。”

        虞雁臣抬起眼来看着他,只听刘皖说道:“你且去准备,我予你一份手诏,粮草兵械什么的,都自己办妥当,这个消息先封锁,只说你们是犒劳三军的队伍。兵符你有,京军的精骑兵给你调八千人去。”

        “臣遵旨。”虞雁臣伏首。

        刘皖看了他起身出去,便问何顺裕道:“叫张忠陵进来。”

        张忠陵进来,行了礼,刘皖已然有些心累,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就等着他说话。

        张忠陵道:“陛下,近日里,淮安的四品呈昆侯石亘又被人越级上诉了,那百姓不堪身死,也要告他。陛下您看是不是……”

        “朕……”

        朕已经派人去查了。

        刘皖话未出口。

        这张忠陵,从前跟着先帝的,也被石亘救过。从未同刘皖说过一丁点子弹劾石亘的话,可是后来别人上疏检举,他已经来刘皖跟前提过此事三次了,也不知道是爱民心切,还是要帮谁来打探消息。

        “朕自会叫人前去收拾,而今事宜过多,我也腾不出手来,本想叫狄荷育去,可是他伤未痊愈,前些天犯了过错,叫狄老爷子罚面壁思过,而今还在小黑屋里头关着呢。”

        刘皖这番说辞,早就和狄晓岐说过了,他便是随意开口,也没人能看出什么破绽。

        “哎呀,陛下啊——”张忠陵揖道:“是天下事要紧,还是他那家事要紧呐!这狄提督,平日里稳重得很,怎么而今竟然做出这般不识体统之事来!”

        刘皖懒得和他啰嗦,搪塞道:“不修身齐家,如何治国平天下?”

        张忠陵又要争辩什么,这“陛下”二字尚未出口,只听刘皖道:“你便先回去吧,此事我自有安排。以后有事先同玄武台的人商量,别什么事都跑来找我。”

        不等张忠陵答话,刘皖便道:“何顺裕,去送张大人。”

        打发走张忠陵,刘皖已经抬不起头了,他近些日子夜夜梦魇,精神实在不佳,早朝完了也就罢了,还接着连着见了好几个大臣,困得不行,却一闭眼睛,不是先帝就是虞雁臣,一副要打要杀的样子……

        刘皖长舒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何顺裕轻声问道:“陛下,您这是,在笑什么?”

        刘皖笑得停不下来,转头瞧了何顺裕,道:“你说……朕当时为何做了太子?就因为我是太后所生的长子?”

        何顺裕应道:“陛下聪明过人,少时六艺精通,论诗书,淇王殿下不是您的对手,论骑射,漓王殿下也常败给您。泙北王殿下虽说聪颖,可是先帝过世之时,他年方五岁,又如何担得起这大玄沉重江山啊。”

        刘皖狠狠地捶着那桌案,苦笑道:“先帝说他错付了人,雁……大家都说朕是个昏君。从前朕还是太子的时候,总想着要怎么将这江山打理得海清河晏,岁丰民安。而今,却连甚么芝麻小的事情也要想到权术制衡,皇家尊严,生怕这江山叫人夺去,现在好好想想,实在可笑得很了。”

        何顺裕弓着腰,他从小侍奉的大皇子,一步一步走到太子,再坐上这龙椅,何曾竟会是这个模样?

        只听刘皖道:“便是有人要来夺这江山,要是能让这儿的百姓不被外族侵略,让大家都有饭吃、有衣服穿,那我便是拱手让了这江山又有何妨。”他拍着桌子喊道。

        何顺裕再一看去,只见他泪流满面,双眸红得令人发指……何顺裕依稀记得,大皇子的那对眸子,清透得很,漂亮得很,众人见了,总会夸一句,“和皇后娘娘的那双眼睛真像。”

        “陛下。”何顺裕跪倒在刘皖身前,“您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奴婢知道、您都是为了大玄着想,权术制衡乃是世代君王皆顾及之事。如何非是您就必须如同圣贤一般了,您而今、还不是少年英才,治国也好、用人也罢,只管照您的想法做去便是了。”

        刘皖在那头抽泣,片刻后才噎着声儿,笑道:“这江山也不是我的,也不是大玄的……前朝覆灭也不过只是过了三十余年,谁知道哪日朕便成了亡国之君。”

        何顺裕抬眼瞧着他,心中颤着。他一路同他走来,从前的大皇子哪里是这个模样。眼前这位君王、身上仿佛有一股说不出的魔怔之气……

        透过宫墙,再走过一条街,就是自芳园了。正堂之中,狄晓岐正在看书,忽然有亲兵进来与他报了这句:

        “老爷,钟离先生求见。”

        他抬起头,剑眉稍蹙,问道:“哪个钟离先生?钟离携?”

        亲兵拱手,“正是,原本说要见少提督,我说少提督被老爷罚在屋中,不准见人,他就说想见见老爷。”

        狄晓岐思索道:“请进来。”

        片刻之后,亲兵带来钟离携,站在了狄晓岐面前。

        狄晓岐看去,正是他常在朝上见的那位年少的钟离丞相。眉如远山,目若星辰,还是那番儒雅模样。发髻却是用了个竹簪随意挽的,衣裳也穿得随意,倒是没了在朝上的那正经气儿,反成了个闲云野鹤。

        “钟离先生专程光临寒舍,可是有甚么要紧事?”狄晓岐坐在那里,抬眼问道。

        钟离携拱手作礼,道:“小可原先便与荷育公子稍有来往,近日不见他踪迹,遂有些担心,故而来贵园寻他,哪知道原是他犯了错,遭大提督罚了。”

        “只消放心就是,荷育那小崽子好得很。”狄晓岐道。

        “是了,有大提督这句话,小人怎敢还挂在心上,只愿大提督不要动了气,伤自己身才好。”钟离携只是站在门边,也不进去,狄晓岐也没有要他进来的意思。

        狄晓岐瞧着钟离携,那外头的光线强得刺人眼睛,他又垂下眼去。

        钟离携作揖,告辞。

        狄晓岐也没送他,回身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只匣子,微微蹙眉。

        这位来访、怕只是为了一看这匣子罢了。

        这一日,荷育和漓王刘皋到了淮安府,身边带了两三个亲兵,只随便穿了便衣,装成做买卖的商人,悄悄在驿站歇了脚。

        他们不知道,四品呈昆侯石亘,此时正蒙着眼睛,在屋里和姬妾们玩得不亦乐乎。

        那七八个用帕子撩了他,便又笑着躲了去,这五六个纤纤玉手轻抚他脸庞,又叫他来追。

        荷育出来前早已经打听好了,这呈昆侯石亘,乃是当年救了先帝的一个庶民,因为先帝当时垂死,他施以援手,便在开国后被封了四品呈昆侯,赐了田地,赏了金银,还说欠他一条命,给了免死金牌。石亘从此生活便滋润得很,却是贪心不足,明目张胆的,多次强占民女,掠夺民田,弄得淮安府人心惶惶,百姓都恨极了他。

        刘皖只嘱咐,免死金牌,杀一次可免,此人却是罪过不止一条,只叫荷育直接杀了,不必管别人说什么历明皇帝不忠不孝。

        狄荷育不是第一次当钦差了,他怎会不清楚呢?

        当今谁是主子,众人听谁之令,又哪里是别人能用已故先帝来说事的。

        现在最重要的,是拿回淮安府兵权,捉住奸凶,回去同陛下复命。在此之前、荷育打算去走访一趟呈昆侯的罪证,这样之后捉拿他便算得上是“出师有名”了。

        晚间、驿馆之中,刘皋到了荷育屋中,问他道:“少提督,明日打算如何?”

        “殿下,我们先换个称呼吧,你便叫我作仲菱吧。”荷育说话仍是一副不干世事的天真模样,却让刘皋听了这话,觉得莫名靠谱。

        刘皋笑道:“也好,我行二,那些酸儒先生们给我取的字号也与我不太搭,一股文人酸气,你叫我二哥就是。”

        荷育点点头。

        “明日,是否同我一起去私访镇上生民?”刘皋问道。

        荷育似乎要说什么,却没等说话,刘皋又站起身来,负手一笑,说:“也是,不必问,这不是必然的事?”

        荷育便转头,从身后的行囊之中拿出两件麻布短褐,摊在床上,问刘皋道:“既然要去走访……虽然今天我们没穿官服,却也不像寻常百姓打扮,二哥可瞧得上我的衣裳?”

        刘皋大笑三声,说道:“当年我出去打仗,衣服比这个破落得多了,我留心带了几件,不是更显得像流街的罹难之民?”

        荷育道:“那些衣服血腥味去不掉,鼻子灵的,能闻出来。”

        刘皋一听,“还真有理,原来未同你一道办过差事,就以为你只是个武功厉害的,以为你同我这种莽夫没得区别,没想到你心还挺细的啊。”

        荷育道:“二哥不必夸我。”

        刘皋坐到他身旁,笑道:“我听说,你爹威严得很,也难怪你乖。”

        荷育不说话。

        刘皋见他不言语,犯贱故意调侃,叹了一声,道:“哎,当年大提督大义灭亲之举,着实令世人惊叹,据说你同那羌国公主之子感情甚嘉,不晓得你当时作何感想啊?”

        “家父之功,非我之功。”荷育抬起眼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刘皋被他看得戳了一下心口。

        荷育又是低头下去。

        家父之孽,亦非我之孽。

        忽而想起了少时同兄长狄珩育一同读书的日子,想到父亲从不让兄长习武,说他骨架子软,就不是个练武的料子。

        兄长又馋得紧,日日趴在墙头看荷育练武。

        荷育就悄悄教他些,他一学就会,哪里不是个练武的好料子?

        后来父亲知道了,把荷育打了一顿,并叫人日日守着兄长念书,不许出那自芳园西南角的小院子,久而久之,父亲就像忘了那院子里还住着江姨娘和兄长一样。他们兄弟俩偷偷见面,荷育总听兄长讲故事,这个圣人,那个贤人,这个谪仙,那个诗鬼……荷育也教他武艺,还给他假死的丹药,告诉他怎么点穴,受了甚么委屈,也都与他说。

        后来有一日,父亲似乎在屋里同别人讨论什么,只说是快要连累了狄家,是时候该把从前攒的招儿拿出来了。几天以后,父亲带人围了小院,将江姨娘身上的衣裳当众撕扯坏了,露出来羌国皇室独有的刺青,姨娘带着兄长跃出院子,逃到了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此事闹得全城都晓得,狄家的大提督,杀了自己的宠妾,大义灭亲。

        却很少有人知道,那狄家的长子狄珩育,也是被他们追杀之人。

        斩草除根,就是与自己的骨肉情分也不管不顾了。

        不知道兄长后来怎么逃过一劫,只听说江姨娘,被追杀时已然身负重伤,一头一脸的血迹,被捉到了先帝跟前,狄晓岐亲自将她碎尸万段了……

        刘皋见他不言语了,似乎出了神,拍他一掌,问道:“菱儿,你怎么了?”

        荷育这才缓过神来。

        “想起来一些琐事,天色也不早了,殿下请早点休息吧。”荷育道。

        “不是你说改称呼,怎么又喊起殿下来了?”刘皋摸不清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甚是奇怪,这家伙的魂像是片刻之内丢了一般。

        “啊……”荷育想起来了这茬儿,说道:“是我方才忘了,二哥别介意。”

        “哪有的事儿。”刘皋道:“看你心不在焉的,也早点睡去吧,免得明日起不来。”

        他起身往门口去,又想起什么,回头说道:“明日四更,我们便走,往窗外下去,装成赶路之人。到时候,我会敲墙告知你起身,都和亲兵们说过了,他们暗中跟着就是。”

        “好。”荷育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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