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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公持


柳琳琅见钟离携翻完了诗稿,问道:“持哥儿,你觉着怎样?”

        钟离携将那些诗稿摊在桌上,说:“诸位都相互看过了吗?”

        众人摇摇头。

        他便叫他们先相互看看,几人都赏起诗来。

        一刻之后,钟离携说:“诸君看完了吗?”

        他们应了,大都看完了,只有周淮在那里笑。

        钟离携便问:“这位姑娘可有高见?”

        周淮笑得不能自已,捧腹道:“高见……倒是没有……诗我都没瞧完呢,都怪这个!您看,这秋家公子,比我哥还离谱,只写了一句话、竟然就只写了一句话啊!”她把稿纸放到众人中间,接着笑去。

        秋蔹也笑了,说:“周姑娘怎这般嘲我,我是真作不出来,不过想想,若你们能高兴,也算功德一件了。”

        柳琳琅摸他的头,笑道:“你倒乖巧,她在那头欺负你,你还这样大方。”

        周澍捂了周淮的嘴,“镌梧,你别笑了,知点礼数可好?笑得像个奸佞小人一般。”

        周淮将他扒拉开,边喘边说:“哥……我……我才没有嘲秋公子的意思,我只是实在觉得他甚是可怜罢了。”

        荷育冷冷的在一旁说道:“据说秋小公子武功很厉害,你们要不打一场?”

        钟离携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什么要来……

        柳琳琅赶忙道:“先把这诗稿评完了吧。”

        周淮瞪荷育一眼,“就是,天天就知道打打杀杀。”

        周澍扯了周淮的袖子,她这才乖乖闭了嘴。

        钟离携道:“你们这诗,可有出题?”

        柳琳琅笑道:“就是……杏花正盛,月色刚好,题目做月夜杏花罢了。”也不纠结平仄韵脚,不消像科举那般严苛。

        钟离携道:“那便一篇篇来评评吧。”

        他先拿来“雀枝”那篇,道:“诸君看这首,可有什么想说的?”

        众人还未开口,只听秋蔹道:“那前三联还在凡世,最后一联,到仙境去了。”

        秋择一怔。

        柳琳琅道:“我也觉得,这最后一联写得别有韵味。”

        “恍惚故人来,不识镜中仙。”钟离携道,“虽说平仄韵脚都不算规整的,倒是别有一番稚拙之感。这颈联、偏说要转,我也没瞧出怎么转了,似乎与这尾联,没多少关系。”

        柳琳琅问道:“那该怎么改呢?”

        钟离携思索了片刻,缓缓说道:“我想来想去,若是改了颈联,此诗倒不如原先。”

        “此话怎讲?”周澍问。

        “也就是,他尾联虽说跳的突然,却有一番赏景痴迷,沉醉之时,忽而在那水中见了谁的倒影,倒是如梦初醒,又似在梦中。若改了颈联,便没了那份惊讶,那份突然,这‘恍惚’二字,便也要不成了。”

        秋择低下头去。

        钟离携道:“这首诗,是不是抉之写的?”

        秋择点点头,钟离携夸道:“不错。”

        钟离携又拿了一张,道:“再瞧这首。”

        落款是镌梧的。

        “这首,倒是颇为可爱。一个玉盘里,几枝及第花?格律虽说不工,写的题也一样,却比众位的来的快活。”

        众人讨论起来,钟离携问:“这是哪位作的?”

        周淮听他们这般吹捧,鬼使神差便垂下眸子、害羞起来。悄悄说一句:“是我。”

        “镌梧是姑娘芳名?”钟离携问。

        “是乳名儿,我叫周淮。”

        “看来的确有几分侠客豪情。”钟离携扬眉。

        秋蔹笑道:“等评完诗,记得和我切磋一二。”

        钟离携道:“那便来瞧下一首。”

        拿来一张,是周澍的。

        “这首诗,平仄且不论了,前两联过于平淡,倒是后两联,有了生机。”

        荷育念道:“池镜白烟下,难解是谁香。他说辰星影,我道杏芬芳。”

        钟离携点头,“正是这二联,问得倒是有趣。说是戏咏,倒是也别用心情了。”

        周澍在妹妹面前豪横道:“瞧见没有,我写诗,也只有你嘲笑我。”

        周淮急道:“我告诉你们,他从前写了些什么……”

        又被周澍捂了嘴,这回捂得死死的,周澍不管她挣扎,只与钟离携说:“您快接着评,不用管她。”

        钟离携不禁笑了:“诸位看这个。”

        他将那副画放在那里,道:“少提督画的,你们看,像不像周姑娘?”

        “我刚才就觉得好像周姑娘!”秋蔹道,“莫不是就照着她描的?”

        荷育低头下去,偏着眸子低声道:“不是。”

        周澍笑他,说:“这分明就和镌梧长得一模一样。”

        “我……”荷育道:“我随手画的。”

        周淮使劲儿甩开她哥,“都说像我,哪里像我!”

        她凑过去一看,真就和她一模一样……

        钟离携道:“这题是杏花,可惜此次,拿杏花作陪的人,还真就不少。”

        柳琳琅偏过头,眨巴几下眸子,不看他去。

        钟离携翻了下一张,果然是柳琳琅的。

        “此诗,琳琅倒的确是将那诗三百读熟了,这‘兴’的手法用得厉害得很。”

        他指了那诗的首联,“说首联这句:‘半枝琼霰炊浮玉,谁剪珠帘落碧埃?’写的是白杏,似乎有理,此园中的白杏花,是如琼霰炊玉,也似珠帘落碧埃。可我瞧了整首,这诗里的白杏,除了这两句,便没有半刻指的是这饮忧园中的白杏了。”

        “那指的是什么?”周淮好奇道。

        钟离携笑着,戏谑道:“‘愿作涟中玄兔影,待花开了浸香来。’诸位就看这两句,谁还不知,他愿与香同浸一池呢?”

        柳琳琅被他这么一打趣,又是羞、又是臊,连嘴都想不到如何还他。

        只听眠玉缓缓开口“你说的是,‘枯藤怎缚逍遥骨?浅雾难翻明镜台。’倒是我目光短浅了。”

        “上面那张稿虽说转得突然了些,格律也倒是写得工整,若是不偏题,便勉强可评个状元给他。再瞧下面这首罢。”

        钟离携提起一张稿纸,众人看去,正是“拾寒”那一首。

        周淮问道:“这是谁的诗?”

        钟离携瞧着眠玉,问:“若我猜的不错,此诗,乃是眠玉贤弟的吧。”

        江眠玉颔首,“是。”

        钟离携似乎稍稍笑了一笑,看了一眼眠玉的眸子,又偏过目光,与众人道:“你们且瞧这一首,他写得倒是妙得很,烟束明岚,暮噙春水,寂寞几枝,幽香半缕。”

        秋择和道:“江师叔写的这首,倒是实在妙得很,我也见了那浅烟池上,月色搅了白杏映在水中之景,倒是想不出,有这样写法。”

        钟离携忽而瞧着江眠玉,说:“只可惜,稍香软了些。倒像是闺中之女,怨那秋风。”

        又听他道:“不过这尾联,倒也还豪爽写。”

        钟离携道又拿了下头那篇,笑道“可要说他这颔联,同这位的尾联比起来,还略逊一筹。”

        只看他指着另一篇诗的尾联,道:“也不知这首,是哪位所作?”

        众人看去,那尾联写道:“便待晚芳沉月尽,叫他赠我一缕风。”

        “这二人,用的韵都是一样,也倒是巧了。”钟离携道:“只是,晚芳沉月尽,赠一缕香风,另有种杏花香魂沉入月色之感,若说那‘入梦还须一枕风’是入梦,他这个,便是庄生梦蝶,不知孰梦孰真。”

        柳琳琅笑道:“确是如此。”

        钟离携问道:“这位‘洛雪柔’,在下不识,请问他是……”

        柳琳琅慌得很,却只看洛雪柔又是熟悉的探过头来,问道:“谁在叫我?”

        钟离携一怔。

        她的脸渐渐被灯照亮,钟离携看见了,和冯默语一模一样的面容。

        柳琳琅吓得不知所措,在那解释道:“持哥儿,我不是硬要瞒着你,我只是……她也不是……”

        话没讲完,钟离携道:“请问这位姑娘是?”

        在场认识冯默语的都愣了。

        钟离携竟然十分清醒地没有把洛雪柔认成冯默语。

        洛雪柔不知其中故事,也不知道他就是冯默语的夫君,那位丞相大人。

        她笑着行了礼,说:“洛雪柔见过先生。”

        钟离携也笑了,他道:“在下钟离携,幸识洛姑娘。”

        “原来是钟离先生……”洛雪柔似乎也愣了半刻,“之前听少将军和江先生他们提起过。”

        钟离携仔仔细细看着她的眸子,说道:“洛姑娘生得好。”

        洛雪柔心中忽然一酸,又听钟离携道:“洛姑娘刚才,可听在下评诗了?”

        洛雪柔答道:“听了个大概。”

        “洛姑娘这诗,便是随意了些,倒也有自己的意思。”钟离携道。

        柳琳琅看钟离携心情意外的不错,便又皮起来,问道:“丞相大人迟来,是不是该自罚作三首诗?”

        “你可饶了我罢。”钟离携叹道:“我可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了,你又闹起我来。再这样下去,我倒是连来都不敢来了。”

        周澍笑道:“下官可是头一次见丞相大人这般玩笑,在朝堂上都板着个脸,可怕死我们了。”

        钟离携说:“丞相大人就不必称了,我上疏陛下,乞骸骨回乡。陛下开恩,准我回去给亡妻守丧一年,又准我在外放肆两年,统共三年。这段时日,便是上不得朝堂了。”

        洛雪柔道:“那先生多来找我们玩,可好?”

        钟离携轻轻说了一个“好”字,眠玉静静瞧着他,似乎想起来冯姐姐曾说过的一段往事。

        钟离携道:“时候不早了,我便先告辞了。诸君的诗,各有千秋,某今日也算饱了眼福,瞧了那么多妙句。”

        他又拍了拍柳琳琅的肩,“待你休沐,到郁园去看花去。”

        柳琳琅点了头,“那是必然。”

        钟离携又到了荷育和周澍跟前,拱手道:“少提督与周将军大义,愿二位早日痊愈。”

        周澍回礼笑道:“多谢关怀。”

        荷育却直接作了揖。

        钟离携赶快扶他去,问道:“少提督如何行这般大礼?”

        狄荷育一字一句说道:“丞相大人虽说少年,但这些年辅佐陛下、立下的功绩,实在令人佩服。四海安定,民心稳固,大多是丞相之功。虽说大玄多相,可是这般为民的倒少,您这一去三年,大玄田里耕作的百姓,又少了一位青天老爷,狄荷育恳求丞相大人,怜悯天下百姓。”

        说罢,他直接跪在了钟离携身前。

        众人都惊了。

        江眠玉忽而想起,曾与荷育说过,钟离携看上去虽无大功绩,其实如月光恒持,大玄田赋,兵役,都有他经手,况且他多次简衣出巡,多少贪官被他翻了老底。

        荷育还记得,当时江眠玉随口说起,说连皇帝都不知道钟离携这人有多重要,虽说他这丞相之位乃是皇帝卖给湘王的一个面子,却也是真才实学,治国之策,幼时便耳濡目染了。

        钟离携扶狄荷育,狄荷育硬是不起,低下头,又说:“恳求丞相大人,怜悯天下百姓。”

        钟离携笑道:“钟离携何德何能,得少提督向我行此大礼,天下苍生,大玄百姓,又怎是凭我一人怜悯便可以衣食无忧的?”

        “虽不能四海皆清,却是至少有冤能诉,有地能田,”狄荷育道,“大人一走,不知何人上位,倘若奸人粉墨登场,那天下百姓,又不知当何其悲惨了。”

        周澍都第一次听荷育讲那么多话……还那么正经。

        众人都在那里看傻了眼。

        钟离携说道:“少提督放心吧,某虽不才,到底是个自大之人,总觉得肩担天下。”

        听他说了这一句,荷育乖乖任由他扶起来。

        “只是,”钟离携又说道:“大爱小爱,皆某本心,虽说儿女情长不能堪比天下大事,却而今、亡妻才去,某情劫难了,实在无心为陛下分忧。”

        荷育悄悄扫了眠玉一眼,便与钟离携道:“多谢丞相大人了,只要您还心系大玄,狄荷育随时听从调遣。”

        周澍听了,也站过来,笑道:“虽说忽而这般说辞,像是什么戏里演得客套官话一般,可是既然少提督都这般说了,想来丞相大人实在栋梁,周某也愿听从调遣。”

        柳琳琅一听这话,那怎么得了。

        若是皇帝听了,还不得是钟离携意图篡权,都无官一身轻了,不说周将军,就是江南少提督也听他调遣,怎能由得他们这般说辞。

        正欲开口,只听眠玉道:“他们总觉得,文臣武将,相互牵制,中间总是隔着一层的。若是诸君抱成一团,他们却又瞧不过,不如稍加收敛。今日之筵,倒也没有外人,就作是我们酒后胡言,只当是压在心底,断不可翻到明面上说去。”

        钟离携瞧着荷育,道:“少提督以为如何呢?”

        “荷育明白。”

        洛雪柔忽然笑了:“我怎么觉得,你们像是下一刻性命皆要交代了的,在这说话都这么正经。”

        钟离携笑道:“且不说这个了。洛姑娘若是哪日闲心,也随时欢迎光临寒舍。”

        洛雪柔问:“在座的诸位都去过你的郁园吗?”

        周淮抢道:“我是今日才私下里见得丞相大人的。”

        秋蔹笑道:“俺也一样。”

        洛雪柔道:“那为何,别人不叫,偏叫我去?”

        钟离携借着月色,瞧着她的眼睛,并不言语,只略略垂眸。

        洛雪柔却似乎瞧见了半丝愁情。

        她知道了钟离携便是冯默语的夫君,也知道自己长得与那冯默语十分相像,却实在忍不住要问他这句。

        她实在有些难受,却又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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