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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霜知


“草民江眠玉,拜见陛下。”

        仍是抚灯殿,刘皖仍随意坐在那案前。

        “起来吧。”

        再抬眼看去,只见那温润的公子轻轻起身,长身玉立,浅浅兰香。刘皖不禁正襟危坐。

        半晌无言。

        上回宫宴,他只是远远看见过江眠玉,且人多眼杂,总瞧着别人、实在有损皇家颜面,便只是有个印象,觉得柳琳琅身边有位公子甚美。

        而此时,这江眠玉就站在他眼前,头戴了软翅纱巾,一身玉青色长裰,腰间绣了玉兰花的香囊。

        江眠玉低着脸,轻声道:“昨日有人来通禀,道陛下诏草民入宫,不知草民身份低贱,一介伴读,可有能为陛下所用之处?”

        刘皖干咽了咽,道:“你……不知江先生、可有入仕之意?”

        江眠玉低下眼去,却还没开口,刘皖又言:“朕听闻先生之才,可佐理国事,特此……”

        “草民不敢。”

        眠玉伏首道:“江眠玉从无入朝的想法,一生只求逍遥自在。如此确实难以报国,便求陛下吩咐,除了入仕为官、任何事情,草民便是赴汤蹈火,定然奉命。”

        刘皖叹笑一声。

        若不为官,又怎能将竹令安顿于你……怕是早算到了吧。

        “罢了,朕问你一句,”刘皖拿起案上的小檀木镇纸,随手把玩着,“若是那柳琳琅出征,你也跟得他去?留在朝中,既能报国,又能保你平安富贵,何苦非妄自菲薄,说自己是柳琳琅的伴读呢?”

        刘皖此话才出口,忽而觉得自己像是只识金银的俗人似的,而面前跪着的这位……

        忽然有些惭愧。

        眠玉抬起头来,道:“江眠玉本将身死,为柳少将军所救,这条命本就奉与他了。眠玉生而爱平宁,不是为官之材。恳请陛下饶恕。”

        刘皖本想着,等江眠玉来时,不论如何,先叫他做个言官,有个名分,过些时候再找些由头给他升迁,再封驸马。

        虽说如此叫人多舌,却是从古至今随公主之意最好的办法了。

        毕竟这江眠玉无身世背景,又只是个门客,实在难办。

        可惜,刘皖见了江眠玉,终不忍看他……忽而想到及冠之时柳琳琅献上的那匣子。

        罢了,就给他清静日子去。

        皇城里风波暗涌,却与那西北的风沙相比,都是闲愁。就是竹令得不了意,也算不得甚么天大的事。

        刘皖看着江眠玉退出大殿,一个人扶着额头,思索着什么。

        北疆。

        “都那么多日了,每次伏击都被那什么小王子看破,反而来伏我们……”

        西北前线,几位小将士正在偷闲,边烧着地薯,边谈着天。

        “就是就是,那毛孩子看上去比你弟弟还小好几岁。”

        “哎……虽说他们最近退了几十里,可是随时有可能冲上来,我们没办法断他们粮草,也没办法缴了他们兵械,这可如何是好啊。”

        “听说副都督想找个法子烧他们粮仓,可是大都督觉着做不到……说起来,总觉得最近大都督似乎染了风寒,前日里听他同副都督商讨阵容,咳个不停,好像还咳血了。”

        “早在京城便听闻柳大将军身子不康健了,没想到这等严重?”

        “哎,打仗的人,不死在沙场上已是不容易了,若是还染了病疾……”

        这时候,已是腊月初八,正是该喝粥的时候。

        大家虽然没有怨天尤人,整个营帐里却弥漫着一阵哀情。

        这日夜里,羌族小王子忽然带军偷袭,城门之上瞬时灯火通明。

        羌人顽强,打不退缩,这些日子他们又改良了攻城车,大玄伤亡越发惨重。

        “这样守下去没有结果。”狄晓岐在帅帐中徘徊。

        柳于安在一旁又是一顿咳嗽,道:“近日损耗越来越大,羌人那边却似乎还有些余力应对,特别是那个小王子,上次我与他交手,他似乎还胜我一筹。”

        “老了,”狄晓岐叹道:“咱们都老了。”

        忽然帅帐前有人禀报:“大都督,有人求见。”

        柳于安问:“是谁?”

        账外回:“玄武营的将士,说他有计献上。”

        “进来。”

        一位普通的将士走了进来。

        柳于安又是咳嗽,狄晓岐却看得真切。

        他似乎与玄武营其他将士不太一样……行动倒更像个儒将。

        他穿着一身轻甲,系着金缨,是玄武营的标配。一双桃花眼,却闪露着从未见过的坚毅。

        柳于安和狄晓岐竟也都不知,此人便是京军左提督——虞雁臣。

        虞雁臣单膝跪地,道:“小卒于霜知,见过两位都督。”

        “小卒有计献上。”

        “你说。”

        虞雁臣垂眸道:“近些日子,咱们死守城门,羌人怎么也攻不下关隘。羌国小王子机敏,却也难敌年少轻狂,何不佯作不敌,将他引进城来,再关城门以伏击。”

        狄晓岐听他说完话,见了他那双眸子那般清澈明亮,似乎将满腔热血都揉在一起了。

        柳于安站起身,将虞雁臣扶起,又道:“好小子,老夫看你十分中缘。但此法太过于冒险,若是羌人留有后手又当如何?”

        虞雁臣道:“必然不能。羌人此番攻城,像是蓄谋已久,养兵千日。前些日子玄啸营强抗羌敌,却让那小王子带人险些打穿了玉门关。”

        狄晓岐默默听着,不禁搓了一搓指尖。

        “我军日日死守,一时退进城中他必然以为我军力竭,不会起疑。而今二位都督及玄武战士皆已蓄势待发,而他着急攻城,难免轻率、不惧胜不了他。”

        柳于安还思索着,就听狄晓岐道:“既然你如此说道,便由你带兵伏击,如何?”

        虞雁臣颔首道:“请都督允我三百人,我必将羌人小王子俘至都督面前。”

        柳于安听罢,微微蹙眉,“小子,虽说你说的头头是道,可这仗也并非是纸上谈兵便能打的。”

        “愿立军令状。”虞雁臣拱手道:“到时城中埋伏之事还请二位都督……”

        狄晓岐笑着打断道:“交给我罢。”

        又拍了拍柳于安的肩,笑道:“大都督,我看他这计策不错。若是不成,只怪他断不了羌人后路。”

        于是第二日夜里,羌人攻开了城门,正当那小王子以为大玄边军气数已尽之时,城内埋伏的大玄将士,竟将羌人的士卒大多埋葬了在一片火海之中,小王子赶忙带人撤退,谁知到了城关口,见后路被人围堵。

        虞雁臣正驾于马上,一柄双头刃握在手中。

        小王子见进退两难,便提起剑拼死一搏。虞雁臣的那柄刃,却挡住了他的去路。

        两人在火海箭雨之中、大战百回,最终那柄双头刃将羌国小王子斩下马去,俘虏到了大玄的营帐之中。

        羌国小王子被丢到柳于安与狄晓岐面前,二人大惊。

        此时,正是日出之时。

        虞雁臣脸上全是血点子和着烟灰。

        “甲胄在身,不便行礼,望都督赎罪。”

        他垂着眸,沉声说道。

        羌国小王子被绑在一旁,箕坐在地上,胸前一道伤痕,破了铠甲,渗血出来,明显是新伤痕。

        “你们要杀便杀,还杵着客套!没见过这么酸文气儿的帅帐!”

        那小王子眉头蹙得死死的,身材看上去却又只有七尺二上下,加之瘦小,仿佛一匹受伤的小狼。

        何况他的声线,说他十三四岁都有可能……

        只听狄晓岐问:

        “你如何会讲汉话?”

        那小王子啐道:“说得好像我同你讲羌话你听得懂似的!”

        没等狄晓岐开口,那小王子又骂道:“你们两个老家伙,一个年过半百,一个大约都花甲了吧,号称什么大将军,根本不堪一击,今日你们便要杀我,也是不配的。”

        狄晓岐冷哼一声:“谁能杀俘虏,可不是俘虏说了算的。”

        “来人,”柳于安道:“将他羁押看守。”

        叫了几个得力的战将,将他拿到营帐里看守起来了。

        柳于安看着虞雁臣,笑道:“少年英才,便是你这般了。待我们回到京城,定然与陛下禀明你的功绩。”

        狄晓岐坐在一边,叹息着笑道:“终究是老了,连刀都操不动咯。”

        本还想着如何处置那小王子,不想才过半日,羌人竟派了使者,站在了城下。

        令柳于安没有想到的是,羌国国王愿做大玄属国以换小王子性命,那使者更是表现得恭恭敬敬,不敢有半丝怠慢。

        战报星夜发回了京城。

        刘皖看了,寻来冯默语。

        冯默语笑道:“那自然是好事一桩,只可惜,那小王子对他来说如此重要,又不是长子,无需留情面,只教他们送进京来,做质子即可。”

        “先生真是好狠的心啊。”刘皖抚掌大笑。

        冯默语低头说着:“既然小王子那么重要,那必然是不能放他回去了。”

        刘皖问:“那若羌人听了,不答应,又要强攻怎么办?”

        “他们此番,大约是最强一支基本被玄武营折了,虽说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我猜应是有贵人相助。羌国伤亡如此,又是没有补给之时,也该是跳不起来了。”冯默语思索道。

        “便叫狄晓岐带些人押了那小王子回来,”刘皖道:“再隔些日子,稳定下来,再派合适的人去给柳于安接风洗尘。”

        “是。”

        京城里的玉兰全部开起来了,虽说还是雨雾不尽,却少了些冬日里的透骨销寒。这一日、正是除夕了,刘皖叫了几位王爷,在宫里摆了家宴。

        “你们说,是不是朕做错了?”刘皖喝得半醉,举着杯子,问他兄弟们。

        刘皎起身来给他斟酒,道:“天子无错。皇兄不必介怀。”

        “真是服了你了,”刘皋点了烟袋,吐着烟圈说:“找个男人比女人还难哄,我真觉得你应该抽时间想想,倘若你不是皇帝,他之前会不会对你那样逆来顺受的,”他又啧了一声,“强迫别人可不好。喜欢公子哥的公子哥可不多。”

        刘皖道:“就你话多,现在他人都不见了……还留了后手,呈了辞官的折子,先斩后奏。”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刘皋将烟枪拿下,拍着刘皖的肩道。

        只有刘皙默不作声,静静看着他哥哥们露出与平日里不一样的面孔,在一边喝着茶,时不时夹些菜吃。

        他才吃完一口菜,转头看他哥哥们,忽然见那刘皖的眼中落下泪来,落到酒盏中。又喝一口,一副要喝尽世间疾苦的样子。刘皋一把捉了他的手,夺过酒盏,又抽出手帕给他抹了眼泪,嗔道:“你喝多了,别他娘的再喝了。”

        刘皖不理他,自言自语道:“人间霜雪何年覆?城外凌霄雁不知。”

        刘皋蹙眉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听不懂,别叨叨了。人该回来自然会回来,若是下定决心不回来了,你再哭又有什么用?”

        刘皖一个劲落泪……忽然站起身来,将那酒对月饮了,醉倒在地。

        刘皋与刘皎赶忙上去扶了他,刘皋又拾起地上那杯子,紧紧攒在手中,对刘皙道:“淳儿,劳你回去时叫个人与你二嫂子说一声,我今夜留宿宫里,照看一下这个不中用的家伙。”

        刘皙点点头,道:“弟知道了,漓王兄,那皇长兄就交给你照看了,一会儿我同淇王兄顺路一块回去。”

        刘皋看了看天色,道:“你们现在且回去吧,再晚就不好走了。”又想起什么,问道:“车马可有了?”

        “王兄不必担心,”刘皎站起来行礼告退,道:“寻辉早已在外头候了多时了。”

        历明六年,大年初一。

        京军左提督军门。

        刘皋见那邸门口,半个门童侍卫都没有,只在那檐下横竖躺着几个乞丐,还有些做生意的小贩。

        他便问那乞丐:“老翁,打听下,这家主人哪里去了?”

        老乞丐坐起身来,缓缓说道:“官人呐,老朽与你讲啊,那虞将军,是个好人呐,可惜了,也不知道什么事,失踪许久了。他爹确实是个不要脸的东西,这从前,谁不知道京军左提督是女将,他承的分明就是他娘亲的官职,可是他娘亲去后,哎哟……”

        刘皋打断道:“我是问他们人呢?”

        “哎呦,”老乞丐叹道:“前些日子虞将军将丫鬟小厮都遣散了,后来过了几日虞将军也不见了,没有一点音讯。”

        “哪天遣散丫鬟小厮的?”

        老乞丐想了想,“嗯……大概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寒露的前几天罢。”

        他娘的。

        刘皖告诉他这件事情已经是冬月之时了,刘皋丢了碎银子给那老乞丐,转身就走。

        刘皖怕不是个自找麻烦的狗。

        他心中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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