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古代篇之王清莞
才过完年，冰雪还没来得及消融，有不知何时钻出来的草色正傍着它，不惧寒冷。
院中的梅花开得正艳，树下坐着一个泥像般的妇人。素面素髻，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身侧的桌子上放着早已凉透的茶水。
侍人们待在走廊中，面上全是担心，却不敢靠近。
自从夫人嫁给老爷后，每年的上元节，夫人都会穿着薄薄的衫子坐在这里出神，也不许任何人打搅。
每年都要坐在这里，每次坐完后都会大病一场，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固执。
一个穿着厚实大氅的少男从长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面上透着期待和喜色。
他走到妇人近前急匆匆地行了礼，然后道：“母亲，今天上元节，我就不在家里过了，我已经和几个同窗约好了要出去赏花灯。”
妇人恍若未闻。
见到王清莞这般模样，少男面上露出了几分急切，他有意地加重了声音：“母亲，我今晚还要参加上元诗会。”
说完一脸迫切地看着妇人，仿佛妇人会拿出什么绝世珍宝，让他拿出去在同窗面前炫耀炫耀。
因这一句话，妇人面上终于有了波动。
暗中观察的九湘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
被少男唤作母亲的人是王清莞，年过四十，脸上只有几条细纹，九湘却从她身上看出了几分死气。
死气？是濒死之人才会存在的东西。
而面前的王清莞人生路的一半都没走完，正当是人生中年华最好的时候，居然会有死气！
王清莞面前的少男看不出来，长廊下的侍人不理解，九湘心中也存着疑惑。
眼前这个妇人明明是书中最幸福的角色。
九湘是类似魂魄一样的透明状系统，因而在这里站了半天也没人瞧见。
她的任务是帮助小说中充当背景板的中老年角色登上人生巅峰。面前坐着的王清莞，就是她即将绑定的对象，也会是她绑定的第一个对象。
王清莞在书中，是一个边缘得不能再边缘的角色，只存在于别人的言行中，和她有关的文字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字。
书中说她是贪图名声富贵的小人，而她身边的每一个都珍惜她、爱护她。
她的弟弟真心尊敬她，哪怕被生性愚笨的她窃诗据为已用也不生气。
她的父亲爱惜她，她名声因窃诗被发现而一塌糊涂，丢尽了身为丞相父亲的颜面。可在出嫁时，丰厚的嫁妆将整个京城绕了一圈。
她的丈夫敬重她，在她被世人唾弃的时候，他不顾周围人的阻挠将她带回了家，细心呵护。
她的儿子孝顺她，素有才名的他在王清莞过世后作了一首祭母诗而名声大躁正前途无量之时，他却因为悲痛而宣布此生不再作诗。
在书中，她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可是所有人都爱她。
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但——
王清莞也仅仅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男而已，继而就将视线转向了别处，又恢复了最初泥像般的表情。
“母亲。”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展开，就被迫收拢起来，少男半弯下腰，以一种撒娇式的近乎讨好的亲昵语气说：“母亲，同窗中有好几个好友早早就准备好了诗词，打算在今晚大出风头……”
话说到一半，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对着站在长廊下的侍人吩咐道：“你们去给我母亲拿一个斗篷来。”
他才名不小，性格也好，因而话一出口，几个侍人忙离开了这里。
将人都打发走后，少男重新弯下身，低低唤道：“母亲……”
王清莞仍旧没有理会。
见到面前的人如此不识好歹，少男面上伪装出来的柔情在眨眼间散去，声音沉了下来：“母亲，你难道不想念外祖母吗？”
这句话如同石子入水，让王清莞脸上再次泛起了涟漪。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少男，注视良久。
九湘站在她身侧不远处，白练烫出的两个大洞似的双眼里终于浮现出了人的情绪。
愤怒？生气？怨恨？厌恶？
都有。
唯独没有一种情绪，是属于母亲对孩子的。
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她的怀胎十月生下的男儿，而是一个有着血海深仇的人。
血海深仇？
九湘蹙眉看向了面色不善的少男。
与王清莞的母亲有关吗？这个人，究竟要说什么？
少男似乎早已适应了王清莞这样的眼神，他继续道：“外祖母今天可是特意让人来给母亲送了信，母亲难道不想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吗？”
信上写了什么？
王清莞将头别到一边：“给我。”
少男没有拿出信，他只是意味深长地唤了一句：“母亲。”后面一个字，音调略重，像是提醒。
只见王清莞闭了闭眼，她冻得青紫的嘴唇极为缓慢蠕动出了几个字：“拿纸笔来。”
眼中滑过的是不甘，也是无可奈何。
少男见状让人将早已准备好的纸笔呈了上来，他略带放肆地笑道：“母亲早若如此，又何必让男儿我多费口舌。”
随着王清莞在纸上的墨迹越来越多，少男的面色就越变越缓和，任谁看了他这副模样，也不会认为他上一刻还在威胁他的生身母亲。
待王清莞写完，他将纸吹干后叠好放在了自己的怀里。然后从袖子中掏出一封信，递给王清莞：“这是母亲您要的东西。”
王清莞没有拆信封的意思，少男也不想多留，恰在这时，去取斗篷的侍人回来了。
本欲离开的少男停住了脚步，似乎还有什么事没能完成。
只见他接过斗篷，轻柔地披在了王清莞身上。若不是见到他方才威胁王清莞的样子，九湘定会以为这人如他看起来一般温文尔雅。
然而斗篷刚一披好，就被王清莞面无表情地拽了下来，丢到地上，沾上了冰雪融化过后的肮脏泥水。
与斗篷一起落地的，还有王清莞毫不留情的声音：“滚。”
当着侍人的面，少男苦笑着行了一礼：“母亲何故生气，是男儿我做错了什么吗？”
他分明是在演戏。
王清莞瞪着他，青筋在脖子和额头上微微股起，在众人没察觉之时一巴掌扇了上去，毫不留情，重新回归袖子中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她又斥道：“滚！”
少男被这结结实实的一巴掌打得有些懵，脸上瞬间浮现了几个指印，好长时间都没有回过神来。王清莞跟他动手，这还是第一次，因而没有防备。
反应过来的他脸色变了几变，正想发怒时却听到了侍人发出的惊呼声，他不得不咬牙将脸上的表情隐了下去。
他不能生气。
这传出去会破坏他的名声。
“虽不知母亲为何生气，但母亲不愿见到男儿，男儿现在走就是。”
说完，在众人的拥簇下离开了这里。
九湘对王清莞的这一巴掌，只觉得十分解气，她看到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第一眼时就觉得不舒服。
同刚刚王清莞与她的男儿的对话来看，书中所言，未必就是真相。至少，他的孝顺都是假的，一个正常人绝对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
九湘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没有留下来在王清莞面前现身，而是跟在了少男身后。
少男歪七扭八地进了一个房间，拥簇他的侍人都站在屋外，九湘利用无人能瞧见这个本领跟在他身后也进入了房间。
房间内坐着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拿到了？”
“拿到了。”少男脸上没有笑意，他的左半边脸正火辣辣地疼。
“没有让她知道真相吧？”
“没有。”少男面上是在王清莞跟前没有过的顺从，他一听这话，也顾不上脸上的疼痛了，当下得意道：“男儿我怎么会让母亲知道这件事呢。”
“嗯，做得好。”中年男人夸赞道：“若是让她知道你的外祖母早已过世，只怕——”
说到这里，他才搁下了手中的笔，抬头正好看见了少男脸上的肿起的红痕：“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她打的？”
这个她是谁，二男之间心知肚明。
少男点点头，随后有点委屈和急切道：“爹，我这伤该怎么办？今晚我和几个同窗约好了要去参加上元诗会。我这副模样，该怎么出去见人啊。”
他颇好的名声中，有一半都仰仗这副好皮囊。
这也是少男没有跟王清莞争执，迅速赶来这里的理由。他要找面前这个男人，也就是他的爹，找一个解决方法。
“赶紧让人拿冰块来，看能不能敷下去。”
中年男人脸上阴沉。他的男儿虽有不少，可也只有面前这个少男是他精心培养的，平日里自己都舍不得动他，如今却被一个外人给打了？
而且今晚的上元诗会，还是一个重要场合。
看着少男愤愤不平的脸，他只能安慰道：“你年岁稍轻，又没有进入仕途，暂且忍耐她几分。等她做出一首可以让你立足世上的诗篇后，爹自会帮你报仇。”
眼底有狠色一闪而过。
一直隐在暗中的九湘这时才恍然大悟。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先前她还不解，为什么王清莞要在纸上写出一篇诗来，而这个少男为什么在见到这篇诗后喜笑颜开。
原来这个少男的才气是假的。
而王清莞——也并非如书中记录的那般愚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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