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人来（下）
叶辞风在黄粱居上房磨蹭的那须臾时间，醉花街已被执法院修士包围了。
数十名执法院修士，着黑袍，持雪剑，傲立于长街各处的屋脊、檐角、旌旗顶，随时准备向在千金阁门前闹事的疯和尚发动进攻。
醉花街上络绎不绝的宾客，早已退避，长街空旷无尘。
千金阁的龟奴、护卫，蜂拥而至，扑、抓、砍、刺，十八般兵器都用上了，仍然无法近了疯和尚的身。
一帮乌合之众，被那高瘦的疯和尚溜得灵力耗尽，或趴或蹲或瘫倒在地上，几近晕厥。
疯和尚俊脸不红，大气不喘，朗声道：“小僧不愿与尔等纠缠，快些让我进阁，方好多与几位女施主亲近亲近。”
堵在门口的老鸨，神色难看，懒得搭理他，转而向周遭的太玄门执法院修士致礼道：“诸位上仙，快快将这破落和尚请走，而后我千金阁必有重谢。”
寂寂午后，飘摇的旌旗顶，执法院修士领队，执剑向太阳一指，引出万丈光华，白光霎时间将醉花街吞没，当街所有人陷入暂时的失明。
动手！
刺目的白光之中，十多名太玄门执法院修士，执剑向疯和尚刺去，剑在人先，势如奔雷，避无可避。
疯和尚仿佛没有察觉危险的逼近，仍立在原地叫嚷：“要来便来些够看的，你这等残花败蕊的姿容，贫僧可没兴趣。”
衣着花枝招展的老鸨，登时气得两眼发白，狠声道：“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数柄飞剑唰唰袭来，逼至和尚近前，与他不足一指之遥。
疯和尚大笑道：“贫僧何止嘴硬？”
他话音未落，刺向他身体各处大穴的飞剑，应声崩裂。日光垂洒，碎剑飘摇四散，仿佛晴日飞雪。
那数十名执法院修士，攻势嘎然而止，于半空中跌落，眼目翻白，唇角喋血。
淹没了醉花街的炽烈白光，如潮水般退却。
生死未知的执法院修士，散落一地，惨状各异。
那老鸨骇得两腿直颤，叠步往后退，磕着玉阶，跌坐在地上。
“哟，谁在外面吵吵嚷嚷的，还要不要人家休息了。”
一位红衣女子，步态婀娜，身段窈窕，盈盈踱步出现在千金阁的雕花门栏处。
老鸨慌忙叠声道：“白先生，快先进去，此地有怪和尚闹事，等乱子平了，老奴再去叫你。”
这位被老鸨叫做白先生的女子。
正是千金阁的头牌，九州烟花地的话事人，十届蝉联花魁，白玉莲。
仿佛没听见老鸨的劝谏，白玉莲娉婷摇曳至疯癫和尚身上，红酥手拂过和尚破败的僧衣，拂上和尚傲岸的肩，“奴家好像在里面听见，大师说自己不止嘴硬。那奴家想知道，大师……你还有哪里硬呢？”
酥声若有似无，香风阵阵，抓心挠肺。
疯癫和尚不推拒，也不回应，定定看着白玉莲，认真道：“干你屁事。”
白玉莲养气功夫极好，一向养尊处优，受此诲辱，脸上竟也毫无异色，眼波脉脉，笑盈盈娇嗔：“大师方才还说，想找漂亮女施主，人家这不出来了吗？”
言罢，也不嫌弃和尚的满身污秽，前倾身子，花颜几乎埋进和尚的颈间。
疯和尚一本正经问：“你长得这么丑，谁说你好看的？真是瞎了狗眼。”
白玉莲葱根手指，拂过疯和尚的臂膀：“哎，世间男子皆以顽石俗物居多，并非谁人都能像大师这般，慧眼独具，品味脱俗。”
疯和尚道：“你倒好相与，丑丫头，引我去你千金阁中坐坐吧。”
“奴家早想如此了。”
白玉莲握住疯和尚的一根手指头，“大师请随我来。”
白玉莲牵着疯和尚，上玉阶，跨金槛，穿花度柳，来到千金阁一楼正堂的水榭之中。
“大师，请看我一曲惊鸿舞。”
水榭之外，池中金莲多多盛开，绽出散漫星光。
白玉莲踩莲而过，娉婷立于小荷尖角，袖舞翩跹，摇曳生姿。
疯和尚坦然以对，不声不响。
突然，伴随白玉莲的舞姿，池中金莲吐露星芒，织就成星光大网，罗天张开，将疯和尚困在其中，使其动弹不能。
疯和尚闷声道：“诓我来此，便是想以此莲阵困住我，丑丫头，好心计啊。”
白玉莲飘然落在千金阁中门处，与疯和尚相隔数丈远，一改魅惑神情，清朗道：“大师不请自来，修为深不可测，奴家也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还请大师稍安勿躁，我已照会了云陵城守城大都督和执法院掌印长老，一同来迎你。”
被困顿在星光阵法中的疯和尚，处变不惊，笑道：“他们请不动我。”
少顷，一位黄袍鹤发、长眉及肩的道人，和一位身披黑甲的魁伟大汉，联袂踱步进了千金阁。
“白先生，有礼。在下来晚了，请问歹人现在何处？”
魁伟大汉便是云陵城大都督——洪城，满脸谄媚，向白玉莲拱手。
云陵城的执法院掌印长老，黄袍老道，霍青也向白玉莲略略颔首示意。
“洪将军，霍长老，劳烦二位亲自跑一趟了。”
白玉莲笑着指向身后：“歹人已被我制服，二位拿他归案吧。”
三人向正堂中央的水榭望去，却骇然发现，星光罗网无声无息地破了，内中绑住的疯癫和尚已不见踪影。
白玉莲最清楚千金阁内这星光罗网的威力，即便出窍期也能牢牢困住，使之不得而出。
可那和尚就这般不翼而飞。
“怎么回事儿？！人呢？”
三人立刻放出神识，四下搜寻。
“不必找了。贫僧在这儿。”
疯颠和尚趿着破鞋，突然现身空中，大步流星向三人踱来。
洪城、霍青皆已有渡劫初期修为，乃是云陵城顶尖战力，对战经验丰富，此刻二话不说，祭出法宝，向疯癫和尚打杀去。
云陵城大都督，洪城大惊失色，阵脚尚且稳健，身上浮出银光甲，白蟒袍，身后千根紫雷矛，向和尚齐射而去。
太玄门执法院的掌印长老，霍青则默念口诀，一张神言符箓飞出，其上书着“雷公敕令”，神符青金光芒大放，化作九天神雷，轰向疯癫和尚。
疯癫和尚瞧着如雨的长矛射来，攻势顿止，傲立不动。
三人以为他抵挡不住，皆尽面露喜色，呵斥道，“和尚，你寻衅滋事，不守清规戒律，就不怕佛祖怪罪？！”一口气尚未松开，只觉眼前一花。
疯癫和尚仅凭一拳之力，将千根陡射而来的长矛，尽数打飞。
他的破烂僧袍倒是被万钧雷霆击中，燃烧殆尽，却显出内中衣服，竟是一件莹白如雪，滚着金边的袈裟，照得四方光明。
“佛祖？佛祖算个卵！来者众众，去者独独。三千弱水渡，不见一人来。天地熙熙，乾坤昭昭，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佛祖是我，我就是佛祖！”
和尚眉间莲印佛光一闪，周身污秽尽退，宝相庄严。
“灵禅子。”
几个字从正堂中三人打颤的牙关中，挤了出来，道破了疯和尚的身份。
白玉莲、洪城、霍青，无一不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物，此刻竟有些站立不稳，进退失据，呆望着空中发威的活佛。
灵禅子慕云，一袭佛衣袈裟，飘摇出阁，于醉花街前羽然而立，朗声道：“叫司空妄那老跛子出来见我。”
正午日头高照，万里晴空，醉花街却冷清得让人起疑。
没人敢接话。
往来的未及逃走的游人，皆藏匿在各座楼宇中，噤若寒蝉。
他们也是头一次，看见有人胆大包天到挑衅千金阁，而后拳打执法院，脚踢城主府，并且，还当真让他给打胜，打得全城仙道高手皆不敢露头。
白玉莲扶着门栏，颤声道：“世尊。琅琊尊他神龙见首不见尾……我等也经年未收到他的消息了。”
慕云一拳递出，拳势化出金光虚影，轰碎千金阁立于水中的一根万年铁木桩。
价值连城、镌刻无数阵法铭文的千金阁，瞬间摇摇欲坠，嘎吱作响，仿佛临死前的呻‘吟。
“司空妄那老跛子不出来，我便拆了他的千金阁。”
云陵城大都督，洪城高声道：“世尊息怒！若司空叔祖与您有什么恩仇，还请私下了结，切莫……”惨叫一声，洪城被从天而降的神掌虚影，塞进碎石街面，只在地面上留了一道黑魆魆的剪影。
“谁再胡乱进言，贫僧便拍死谁。”
慕云轻飘飘放了一句狠话。连白玉莲这等老‘江湖，也莫敢出言，神情难看至极。
正值此时，一位玄衣青年，似乎没察觉到醉花街恐怖的气氛，低头踱出黄粱居，气质冷清，熟视无睹。
他挤出面面相觑的人群，踩过碎石路面。
荒芜的街市间，只剩他不徐不急的脚步声在回荡。
日头正好，季渊替怀中的赤狐挠了挠额头，步下台阶，走到了方才大发神威的灵禅子慕云身便。
一直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众人，益发屏气凝神，瞪大眼睛，想看这位佛门世尊是否会再出一掌，把这位不将他看在眼里的过路人，拍进土里。
季渊左侧是一个人形深坑，右前方则是灵禅子慕云。
他在万众瞩目之下，无甚反应，只对灵禅子，淡淡道：“让一让。”
众人皆心中一咯噔，以为惨剧即将发生。
可这位高瘦的佛门世尊，僧衣佛珠晃动，往旁侧让了半步，给季渊让出了道。
慕云的目光自从季渊出了黄粱居，便一直锁在他身上。
众人眼看季渊高挑的身形，与银白袈裟披身的慕云，已错开了一线距离，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正在此时，慕云突然伸手拦住季渊。
他目光下移，看向极力将自己伪装成空气的小赤狐。
白红毛发相映的狐狸尾巴，终归没来得及藏好，在季渊云纹玄衣外，露出一点尾巴尖尖，不时抖动，显得格外明显。
“你这灵狐，多少灵石？我买了。”
慕云拦住季渊，开口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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