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平川之事（30）
一场平川城内人尽皆知的婚礼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千秋府本是布匹行商，此次布置府邸，将府内库存的红绸尽数掏空，就连门口的石狮都系上了红绸。府门两侧的街道，也均用红毯铺就，显赫之态，不言自明。
门口的匾额下挂了六盏大红色的灯笼，灯笼下面垂挂着金黄色的穗子，富丽且气派。十几队魏兵在城内各个角落奔走，人手一支竹篮，里面放满了精致的喜糖、喜饼，主动分发，见者有份。
为了彰显魏王对花家和千秋府的恩待，平川城内还传出了王旨，为庆贺两府联姻，特赦减免城内半年的赋税。
一时间，城内百姓人人叫好！喜上眉梢的百姓无不称赞花木云与千秋一给自己带来的福利，兴冲冲的将这个好消息，奔走相告，几个时辰之内，消息不但传入了秦国的平江城，甚至传到了接壤的燕国浮梦城。
霍刀大张旗鼓的买下了城内最好的婚仪铺子中最为昂贵的凤冠华服，还重金购置了一尊白玉观音作为贺礼，恭祝二人早生贵子。就在魏人称颂君主汪洋海量的同时，千秋府内，千秋一终于见到了只剩一口气的舅舅。
比起花木云几日前见到的模样，张恒唇上被缝合的痕迹已经结了痂，断了的十根手指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除此之外，褴褛的衣衫清晰的能看出，又添了几处新的鞭伤。
千秋一以为自己早已想到了最糟糕的结果，可却在见到舅舅那一刹那忽然觉得，比起死亡、比起挫骨扬灰，生不如死才是最坏的结果。
心被撕裂成了碎片，军功赫赫的舅舅尚且如此，她不敢想父母的境遇，她不敢，一丝一毫也不敢。
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颤抖着，明明张着嘴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没有力气去咒骂谁。双眸盯着舅舅躺着的地方，眼下她连踉跄步子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双腿不听使唤的跌跪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挪着膝盖，挣扎着爬到舅舅身边。
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千秋一不敢用力去抱，生怕会增加他的痛感，只好将他揽进怀中。她很想摸摸舅舅那粗糙的胡茬，可是他已经体无完肤，脸上新伤旧伤、疤痕叠着疤痕，看不到一块好的肌肤，眼泪滴滴而落，她只能小心翼翼的触摸着那些暗黑色的疤痕印记，一点点，一寸寸，都好似疼在自己身上一般。
“舅舅，都是一一不对，一一错了，一一不该为了一己之私利，抛下你，舅舅，一一回来了。一一再也不走了，一一要永远陪着你，一一永远陪着你，舅舅你看看我呀，你的一一回来了，舅舅……”
余光中是房内满目琳琅的礼品，入目的红绸此刻如艳丽的血液一般，刺痛着双眸。千秋一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干涸，可干涩的眼眶还是积满了泪水，并如急如诉的串串落下。
“千秋将军，不对，是花夫人，大婚降至，我给你的这个礼物还不错吧？省去了你自己去寻的时间。”
微微一笑，霍刀坐在软榻上，轻轻抚摸着上面柔软的绸缎，她忍不住想，富甲一方的商贾之家果然是富丽堂皇，一个软垫的手感竟与皇室的用料相仿，果然还是有钱好。
“贺礼很好，我很喜欢。”千秋一瞥了一眼霍刀，暗哑着嗓子，颔首道，“多谢霍元帅，千秋一承蒙大恩，铭感五内。”
心痛吗？
面对敌人，要忍着鱼死网破的心情，俯首称臣？
她不知道，这颗心早已没了知觉，什么仇恨、什么怨怼、什么希望，统统都不湮没在了破败的落石之下。那些属于人类的情绪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早已和自己毫不相干。
“一一，如果有一天舅舅战死沙场，你会难过吗？”
“我不要听这个！舅舅是最勇猛的将军，是神，神是不会死的！”
“傻丫头，舅舅才不是神。”
“不！别人的舅舅我不知道，但我的舅舅，就是神！”
“好！我们一一说的对，舅舅是神，舅舅不死，舅舅还要看着你成人、看着你出嫁、看着你生儿育女。等舅舅有朝一日卸甲归田，还要给你带孩子呢！”
轻轻的揭开舅舅眼前那块黑色的棉布，千秋一平静的看着那凹陷的眼眶，脑海里浮现出舅舅慈爱的眼神，嘴角颤抖着上扬，眼泪夺眶滑落。
“小东西，你给我滚过来？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抓不到，抓不到，舅舅是个大笨蛋！”
“你过不过来？”
“我又不傻，才不送过去给你打！”
舅舅的棍子从来没有落到过身上，他从来都是靠大嗓门来吓唬自己，每每抓到自己，惩罚的方式也不过是捏捏鼻子，轻哼一声。
“舅舅，如果你有了自己的小孩，还会这么喜欢一一吗？”
“舅舅的心上人，已经死了。所以舅舅不会有小孩，一一就是舅舅的孩子，唯一的孩子。若舅舅日后死了，你可要给我拂灵啊！”
记忆之锁被打开，往事如波涛汹涌的骇浪，迅猛而来，淹得千秋一喘不过气来。她的脸憋的又红又紫，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是记忆，是情谊，又或者是已经死了的心。
“舅舅……”
“花夫人，张将军的耳朵。”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霍刀挑眉道，“听不到东西的，但是他能说，想来你们舅甥见面难免要叙叙旧，舌头我还是给你留着的。这样吧，大婚的事还有很多要忙的，我也有军务要处理，就不留下来陪你们了。对了，一个时辰之后，喜娘会来给你试喜服的。”
起身拍了拍白色的衣衫，自霍府遇害，霍刀的衣衫就只有白色，用她的话说，霍澜已死，活着的霍刀每呼吸一日，就为霍府满门披麻戴孝一日。但今日，或许是出于对花木云的情谊，又或许是单纯为了迎合婚庆的气氛，她今日特意在腰间系了一条暗红色的缎带。
“霍元帅。”
“花夫人，还有何事？”
“烦请，烦请霍元帅帮我舅舅送一套干净的衣衫。”
沙哑的嗓音入耳，看了一眼早已成废人的张恒，视线落在千秋一面如死灰的脸上，霍刀点了点头，转身之际，伸了个懒腰，跨着大步离开了小院。
“日月同晖，天地琳琅，待我生擒秦同袍之时，就是挥师北上之日！”
站在廊下，看着士兵们忙前忙后，霍刀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灼人的太阳，心中的喜悦更甚眼前喜色。
与平川城的喜庆相比，平江城内早已哗然，百姓们听说大公子的夫人倒戈一事，都恨得牙根直痒痒，纷纷到将军府门口请愿，希望将军挥师西下，一举灭了平川城，生擒千秋一和花木云，以平仇愤。
乱上加乱的还有校场上不知何时会爆发的魏兵，宋显的归来很及时，但魏兵对他并不十分信服。眼下，城内百姓到将军府请愿一事魏兵已经得知，正各个手持兵刃，面色灰冷，大有要鱼死网破的势头。
“将士们！现在情况未定，稍安勿躁！”
“宋将军，咱们魏人不怕死，但也不能任人宰割！眼下花将军和千秋将军的生死尚且不知，愚蠢的秦人竟然已经叫嚣着将其生擒，我魏人为了秦国赴汤蹈火，却换不来丝丝点点的信任。骄阳烈日，可我们的心却冰凉如水，如此心境，难道您还要我们冲锋陷阵，亲自去擒拿自己的将军吗？”
宋显自然知道魏兵的话是有道理的，可眼下城内已经够乱的，要是校场也出了事，一场大战拉开，别说魏兵能有多少生还，就是整个五十万大军能剩下多少，都是未知之数。自己是魏人不假，但也不能眼看着出生入死的将士们，自相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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