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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吾愿为先


  检讨厅中,众翰林都是若有所思,张敬修之言虽是功利,可又以事功解释修身,以立功修行道德,在功中见德,可谓是另辟蹊径来达到立德的目标,而立德、立功、立言不正是儒者所追求的三不朽吗?

  不过翰林们打小就研读四书五经,深受程朱理学的熏陶,又哪会轻易被张敬修说动,尤其是有理学大家之称的周子义及沈鲤,更是觉得张敬修之言非是正道,他们对于理学一道的坚持,岂会因张敬修几句话而动摇。

  但见周子义一脸肃然,捏须沉吟,看向张敬修,目光并不严厉,却有着宁静与坚持:“张修撰说国朝多年积弊,非是经书及仁德可以解决,此言大谬!余以为,如今世道之衰,不在于事功有无,而在于士大夫不知礼义仁德为何物,举天下贸贸然奔走于功利之场,这才是国之大忧愁。因此,才更要以儒术定纲纪,持纲纪以明赏罚,使民日劝善改恶,而不为异物所迁焉,此一道同心,正人心而维国脉之本也。张修撰却大谈功利之说,岂不是舍本逐末。”

  “此为正理之言,乃治国之正道也。”

  “不错,以纲纪正人心,天下自然大定,人心向背,纵是事功,又有何用?”

  “董子言’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记其功’,此乃正谊明道,以功利讲仁德,实不可取。”

  ......

  众翰林中,除少数崇尚心学外,大多都坚持理学为正宗,对张敬修之言并不认同,这并非个人恩怨,而是所坚持的价值观不同。

  张敬修微微摇头,翰林院堪称是文人的最高殿堂,是执天下文坛之牛耳的地方,大才子王世贞就心心念念地想入翰林院为词臣。

  翰林院地位如此之高,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翰林,自然是这个时代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就是大明官绅主流观点代表,从这些翰林中就可看出,天下持这种观点的占据了绝大多数。

  而张敬修在后世读《万历十五年》时,就对书中的一句话记忆犹新,并也有过深入思考:大明在体制上实施中央集权,其精神上的支柱为道德,管理的方法则依靠文牍。

  在这个交通信息不便利的年代,管理这么大的疆域,皇帝到底依靠什么呢?很简单,各级官员。

  但是皇帝要如何管好各级官员?官员们又该如何替天子牧民,安定天下?

  这就需要有一套全天下人都遵守的“行为准则”,让他们一步不敢越线,否则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这套行为准则,就是圣贤书里的伦理道德,读书人一直所学的圣贤书,就是在学习怎么治国。

  所以,这样当官就容易多了,因为办事的规章程序都在那里,按照这个来就行。遇到麻烦了,翻翻圣人书,是不是违反伦理道德?文人靠书上的“道德”治国,一切也就好解决了。不管是地方官还是京官,都可以这么来,很简单。这也是这些精英们维护以德治国的真正原因。至于事功、变革,他们是打心眼里害怕,也不想去做。

  虽然这些熟读四书五经,从层层重围杀出来的官绅中不乏高拱、张居正、潘季驯这样的实干之才,可这只不过是幸存者偏差而已,其中大多数精英只是成为权利斗争高手。

  张敬修吁了一口气,问周子义:“周编修说以儒术定纲纪,以纲纪定人心,那么敢问周编修,若是你非是朝廷命官,而是一个家中田地被豪强兼并、失了生计的小民,以至心中怨恨,纲纪可定你心否?还请周编修实言告之。”

  周子义张了张嘴,很想大声说’可以’,但这并不是舍生取义。

  其他翰林也都沉默不语,若是真面临没有生计的绝路,人心要定,那就只有重获生路,这个时候,凭借儒术所定下的纲纪,又哪能真正安定人心?

  张敬修继续道:“若是在下面临这等局面,除非另有生计,心才可安定。现天下流民日益增多,不就是因为失去生计吗?管子云: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我等为官,便是要为百姓之仓廪衣食奔走,兼以仁义道德教化,才是牧民之正道,而非将二者颠倒,亦或是只谈仁德教化,不谈为民事功。”

  周子义听了道:“此言差矣,以仁德教化就不是事功吗?此功莫大焉。再者,仁德当在功业先。譬如,汉高祖抛妻弃子,唐太宗手足相残,此二君纵克定祸乱、创立不朽基业,但无明理,以修内圣之心,于齐家明伦有亏,天下人心不服,与三代以仁德定天下差之远矣。我等圣人弟子,不先以仁德修身,以仁德治世,反以功利治世,如何能让天下人心服?”

  刘邦将儿子女儿丢下马车逃命,李世民杀李建成,李元吉,这等行为有悖人伦,在儒家眼底,德业是第一位,功业是最末,这等德业修行如何与三代的君王相较,天下人又怎会心服?故而,此言也得到厅中翰林们都认同。

  此时,在天下这最为清贵之地,翰林们的闲聊,俨然成了一场辩论,一场以事功为主的功利之说和以德治国之间的辩论,这是两种不同观念的碰撞。

  张敬修心道:若是不将周子义驳倒,他这种事功及不避讳言利的倡议,要得到这些清流华选的认同,几不可能。

  周子义见张敬修低头不语,以为张敬修被自己难倒,心中微有些得意,这后生晚辈仗着家世,竟敢在翰林院大谈功利之说,视理学正道于无物,看我不驳得你哑口无言、丢尽脸面,看你如何养望!

  正得意间,就见张敬修微微一晒反讽:“真腐儒之见,齐桓公杀公子纠,公子纠大臣召忽殉死,管仲不殉死则矣,反仕杀主之君齐桓公,此仁乎?孔子却道,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齐桓公、管仲以功业见仁,其私德虽有失,但功甚大,此功便是大德。汉高祖有救时之志,太宗有除乱之功,二者皆终结乱世,于天下有再造之功,天下万民无不感恩戴德,此非大德乎?现北虏猖獗,边事危急,流民遍地,朝廷财政艰难,汝平日自处曰仁义曰道德,在此多事之际,汝能堪乱救时乎?坐议立谈无人能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空谈之被竟敢轻视事功,取笑定国安邦之人,诚为儒者笑尔。”

  周子义被张敬修说的满脸通红,一时之间却又无言反驳,只得掩面退下。

  众翰林见周子义被驳倒,都是惊讶于这年少年状元的辩才,周子义所说皆为理学正宗之言,是大多数读书人所认同的至理,而张敬修所言功业之中自有大德,确实史实实事,毕竟就连孔圣人都是这样评价管仲的。

  张敬修环视着检讨厅中陷入沉思的同僚们,趁热打铁道:“我等儒者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却又不真正放下身子去为百姓谋福,反而为所谓的养望来自持身份,惜羽好名,为留自身清名,空谈仁义道德,将罪责归于君主,而耻谈功利,轻视事功,此可取乎?”

  张敬修这话极是尖锐,说出了此时清流官的通病,他们的眼睛雪亮,只是却总盯着君主的私德,认为皇帝只要德行高尚,这天下就可以太平了。

  所以,明朝的官场中,有一股受了委屈就’辞官’的风气,这能提现他们淡泊名利。而对于一些有悖于祖宗家法、圣人言论的政策,不惜用生命去反对,更让人无语的是,甚至有时候会毫无理性的为了反对而反对,以此来赢得一个’敢于直谏’的好名声。但是真让他们提出什么可行之策,就只能泛泛而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原因何在?不就是因为清流官们未真正去基层与百姓接触,未真正去治民、治军、治水,不知其中艰难,才敢满嘴放炮,说出些看似有道理的废话。

  诡异的事,大明朝还就喜欢这种官员。因为没有去做实事,又总是说着正确的废话,这样自然名声好,品德高尚,升官也就自然而然了。这等导向,岂能放任?

  想到这里,张敬修声音变得激昂起来:“吾等常言德在功前,岂不知功之所在,德之存焉。于为官者而言,有其功必有其德,无其功则德为空,为官者若能解百姓生计之苦,此即为大功,亦为大德。我辈读书人皓首穷经,常于故纸堆中索迹,言必称三代,却不知三代之道,就在三尺之内,日用之中,时时可躬身践行。

  我等翰林若只愿为清贵词臣,从嘴上说三代之治,耻于事功,那么天下读书人自也效仿,如此想要实现三代之治,只不过空谈臆想而已,实枉作功夫,如井中捞月。

  孔圣人言三代之治,乃是身体力行,俯身事功。可现如今,吾等于圣人之学,得其粗而遗其精,则流而为度数刑名,圣人之妙用,英豪窃闻之,循其流而忘其源,则变而为权橘纵横,故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而仁义道德不足以安定天下。

  内圣外王,内圣是纲,外王是目,举一纲,万目可张,但索其纲,需从目寻,故纲目并举方为先圣之意,如此修齐治平可得矣。故而,此翰林往州县挂职之事,吾愿为先!”

  从掌院学士诸大绶到各检讨,都被张敬修这清晰有力的话语所震。以往,他们言必称三代,总是从圣贤留下的只言片语中寻找,这难免陷入空想。与其如此,不如在事功中去追寻三代之治,这是实践出真知,乃是煌煌正理!

  这一刻,一些翰林都面露惭色,他们在为官之前,都立下为生民立命之宏愿,可入了官场之后,却又一心想着养望,好作进身之阶,从未想过去任那亲民官,为民做一些实事。现在,就连保留翰林身份,去州县挂职为亲民官都不乐意,这其实都是私心在作祟。

  张敬修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翰林们也回过神来。

  编修沈鲤向张敬修郑重行了一礼,肃然道:“君平事功之言,真乃高论。若君平真躬行,而非口谈事功,那在下必当效仿,去任一任那亲民之官,造福一方!”

  黄凤翔道:“吾亦愿往,请掌院学士题请翰林挂职之事。”

  罗万化大笑道:“鸣周兄有此心,在下岂能居于人后。”

  .......

  张敬修欣慰一笑,他这一番长篇大论,总算是没有白费,让自己在这些精英同僚中有了一些支持者,这就是思想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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