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条龙
第4章
有点奇怪。
桑桑看着烛休，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眼前这条龙，比起先前那个把她丢下断崖的，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他长发未束，墨色的发丝绸缎般散开，显得有丝凌乱。
半张脸上细细密密挤满了黑色的符号，血色的眸子冷漠而空洞，最深处隐约能看见被死死压抑着的疯狂。
他赤足从黑暗中走来。
绮丽而妖异。
先前那个，虽然阴阳怪气、反复无常、脑子有坑，但好歹能把握到他的存在。
但眼前这个
空气在震颤。
庞大的压力环绕周身，宛若陷入泥沼，动弹不得。
龙也是妖类的一种，可比起妖，这个烛休倒更像是…魔。
想到这里的一瞬间，桑桑瞳孔骤然紧缩，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指，叱道：“搬山将！”
“轰隆隆”天地间灵力凝聚，刹那间两个巍峨的石巨人出现在半空，重重落地，原本平滑的地面登时出现两个巨坑。
石巨人如此之大，甚至将大殿顶部撑破，一人一龙在它们面前微如蚂蚁。
巨人挥起拳头，瞄准一动不动的烛休。
长发遮住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下一秒，“嘭”的一声，刹那间，庞大的石巨人湮灭，成了粉末，洋洋洒洒自天际落下，如同飘雪。
桑桑失神不过片刻，转身拔腿就跑。
她错了，龙冢也许不是根据婆娑的恐惧演变出来的，而是因为她才出现的。
婆娑再怕龙冢，也没办法让化生梦簪演变出它不知道的存在。
眼前这个，不是烛休，是后世的“天灾”魔龙！
要从上面逃！地面绝对走不掉！
桑桑咬牙，脚下一空，一跃十丈高，向着远方疾驰而去。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头发都糊了一脸。
突然，背后一紧，连人都没看清，脖颈上便猝然多了一双手，整个人自天际坠落，狠狠砸在地面上。
以她为中心，裂纹蜘蛛网般向外扩张。
桑桑“哇”地吐出一大口血，几乎昏死过去。
然后她听见罪魁祸首终于舍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还活着”
桑桑差点又吐出口老血，两眼眩晕，只能勉强看清上方的人。
他墨色的发坠在她耳畔两侧，带来一丝凉意。血瞳如朱色琉璃，干净而澄澈，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从那双眸子里看见了深重的哀戚。
以及与之丝缕交织的喜悦。
深沉而浓厚的感情刹那迸发，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不，是真的喘不过气了。
空气被夺走，他冰凉的手指放在她脖颈上，一点点收紧，一点点拿走她的命。
再一看去，哪来的悲伤，哪来的喜悦？
桑桑想抽自己几个巴掌，“喂，”她憋着股气扯起唇角：“谢谢你咒我啊。”
她凝聚全身灵力反手一掌拍向烛休身前，庞大的灵力霎那爆发，撕裂这片空间，亮起层层灵光。
就在此时，她另一只手抽出发间的化生梦簪，瞄准眼睛狠狠向上刺去。
化生梦簪莹润的光与灵光斑驳交杂在一起，一时竟分不出哪个是哪个。
桑桑最后看见的，是魔龙探过来的手。
骨节分明，白皙纤长。
多好看的爪子，可惜长在了不该长的地方
她哀叹一声，彻底被光芒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桑桑缓缓睁开眼睛。
阴惨惨的龙冢不见了，缠绕着死亡气息的魔龙不见了，连充盈全身的强大修为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阵法，阵法两侧有诸多修士闭目盘坐，守卫着里面的东西。
前方伫立一位严肃的老者和两对少年少女。
与此同时，桑桑惊愕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半透明，浮在空中，就像幽灵一样。她抬起手挥了挥，手掌不出意外地穿过少女的头发。
他们看不见她桑桑摩挲着下巴暗自思忖。她看了看手里同样变得透明的化生梦簪，唯一能确定的，这里应该还是在化生梦簪幻化的梦境内。
可是谁的梦？
就在这时候，老者突然发话了，打断桑桑的思绪。
“你们都是经过十八门试炼的优秀苗子，按照规定，接下来将由老夫带你们完成最后一道仪式。”他顿了顿，神情愈加严肃：“通过仪式的洗礼，才算真正入我神来宫，成为高高在上的内门弟子，踏上仙道，寻求长生。”
“你们准备好了吗？”
“回长老的话，弟子们准备好了。”几个人相互看看，出来一个最为年长的弟子，弯腰作揖道。
他姿态自然，却依旧掩饰不住眼底的期待与灼热，想到接下来的仪式，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长者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两边的修士打开阵法入口。
桑桑本来没打算跟进去，但几个人一动，好似有一股力量拉着，她也不受控制地往前飘去。
阵法里面，是一条狭窄潮湿的长长甬道。
两侧石壁上长满苍翠的青苔，几个人走成一列，桑桑在最后飘着。
老者一边捋着自个儿花白的胡须，一边介绍神来宫的发展历史：“你们入我神来宫，就应当知道我神来宫招收弟子是以什么为标准。天赋灵性自然是必要的，但比那更重要的，则是斩杀妖类之心。”
“妖类猖獗，祸患百姓。世间受妖祸苦不堪言，而我神来宫成立之初，就秉持着要杀尽天下妖类的决心。当代宫主更是个中翘楚，斩杀大妖不尽其数，这才坐上了神来宫主的位置。进我神来宫不以天赋论，只以成绩论，你们当中只要有任何一个能够破除宫主的战绩，下一个神来宫主就是你。”
几个弟子听得呼吸急促，眼神都亮了起来。
桑桑撇撇嘴，摸摸石壁上的青苔，虽然她压根连碰都碰不到。
“接下来老夫要带你们看的，就是宫主费尽心力捉来的，既是神来宫里，也是这个世上最强大的妖到了！”
眼前骤然宽阔起来。
咚
咚咚
桑桑听见自己心脏的声音，清晰而有力，越来越快。
旁侧刚刚还在叽叽喳喳的弟子们突然间没了声音，四周静得仿佛能听清针尖落地。
环形的洞窟中央，唯有上方有丝丝缕缕的光芒落下，温柔地铺撒在正中央的石台上。
老者对着石台上蜷缩着的身影自豪地一甩衣袖：“这，就是我们神来宫，也是古往今来最恐怖的大妖一烛龙！”
他的声音在这不大的石窟内回荡。
良久，那几个弟子才缓过神来，纷纷惊呼道：
“竟然是烛龙？！”
“不是说龙族已几近灭绝了吗？”
“天呐，我们神来宫竟然抓了一条…龙？”
不知是谁不断地做着深呼吸，好似这样才能平复心里的震惊。
“可是…”一个女弟子犹疑出声，打断众人的议论：“这就是…龙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相对静默，他们看向石台上的身影，心里冒出同样的疑惑：
这真的就是…龙吗？
小小的石台上，小小的人影蜷成一团。他不过八岁模样，佝偻的背上脊椎骨节节突出，脏乱的头发包裹住满是伤痕的躯体。
平滑的台面上叠了厚厚一层血，他躺在那，像一块被丢弃的破烂抹布。
老者哼了一声，从旁侧石壁上摁下一块没有苔藓的干净石头。
“隆隆…”
地面上突兀地腾起一根长长的玄黑铁链，链子那头系在台上，卷着小小的身影砸下石台。
他闷哼一声，众人这才看见他身后那根摆动的龙尾，皆倒吸口凉气。
龙尾上已经没有鳞片，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的刀伤，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他落地瞬间弓起身体，朝着众人扑来，快如闪电。
几个弟子惊呼一声，连连后退。
老者袖子一甩，怒叱道：“孽障！”灵力喷涌而去，化作长鞭抽在他身上。
新伤加旧伤，翠绿的青苔上又沾上一滩殷红的血。
已经有女弟子不忍地扭过头去。
老者迈步，下一瞬出现在那道身影旁边。他一脚踩在伤痕累累的龙尾上，禁锢住对方的动作，一手揪住蓬乱的头发把人提起。
遮住面容的长发被拨开。
那几个弟子又是一声惊呼。
桑桑看见，一对暗红的瞳仁，清晰地倒映出所有人的模样，似熊熊燃烧的火焰，要将一切烧灼殆尽。
她喉头有些许干涩，贝齿无意识地咬住下唇，旋即苦笑出声。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冤孽？
老者扔出四把银质匕首：
“这是妖！对妖类何需怜悯？！”
“想想你们被妖类烧毁的村庄，你们的父母，你们的同伴，是如何连骨带肉被妖类吞嚼入腹，你们忘记了自己曾经入门之时发下的誓言吗？”
“捡起匕首！”
听到老者的话，最年长的那名少年露出痛苦的表情，随即下了决心。
他最先动作。
老者眼里滑过一抹赞赏，颔首道：“常末，你先来。割妖肉，食妖血，完成最后的仪式。”
他跨步上前，手心里满是汗。
光铺撒在两人身上，常末看着小小的烛龙，面目几度扭曲，却始终不敢下手。
就在这时，好似看透了他的胆怯，明明此时处于极端弱势，小烛休仍然挑起唇角，暗红的眸子溢满轻蔑与嘲讽，好像在说：
你敢吗？
常末只觉得脑子里仿佛有根筋断掉了，怒吼着扑上前，银质匕首亮起凛冽的光。
桑桑闭上眼睛。
耳边响起刀尖扎入皮肉里的声音、少年愤怒的叫声还有痛苦的闷哼。
过了许久，声音渐息。
鼻尖敏锐地嗅到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不错，”老者道：“自今日起，你便是我神来宫的内门弟子。”
他说完，将视线放到另外三个人身上：“此妖已被宗主断去龙角，剥去鳞片，抽出龙筋，伤不到你们。常末已完成仪式，成为了内门弟子，你们还在怕什么？”
闻言，剩下三个人也依次捡起匕首。
接下来一幕，让桑桑手脚冰凉，荒诞至极。
偌大的石窟，恍如九幽。
待到仪式结束，小小的烛龙脑袋耷拉着，气息近无。老者像丢垃圾一样随意地将他丢到石台之上，环顾几位嘴角带有龙血的弟子，不住点头，眸子里满是欣赏。
桑桑走到小烛休身旁，抚上他疼得不断颤抖的龙尾，却不出意外地穿透过去。
龙族高傲，他却被砍断龙角，抽走龙筋，剥去鳞片，囚禁在这方寸之地日日夜夜地放血。
比奴隶还不如。
明明刚刚这个人还强得能把她摁在地上摩擦…
总觉得有口气堵在胸口散不去，令人生闷。
老者领着几个弟子正准备从来路回去。
这时，手心忽亮起点点莹光，她低头看去，却见是化生梦簪起了异变。
桑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小烛休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他艰难地移动瞳孔向上，停在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类身上。
点点莹光照亮她的裙角，却映不出她的模样。
他嘴唇蠕动。桑桑凑近了才听清他说了什么：
“你是…谁？”
发涨的脑袋稍稍清醒，桑桑看了看手里的化身梦簪，道：“你现在应该听得见我说话吧。”
“你想出去吗？”
小烛休没反应。
“我大概是能救你出去的，”她莫名惆怅，摇头晃脑道：“可是呢，我这个人小肚鸡肠，记仇得很，虽然不是现在的你干的，但前面两次帐我都记着呢？你说我有什么理由救你呢？”
这个人说能救他…小烛休垂下眼帘，遮住眼底满溢的厌恶，模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滚…人族…”
桑桑咂舌，火气腾得一下上来了，她瞪着闭上眼无视她的小烛休，半晌后笑出了声。
“我讨厌你，”她低下头去，俯身到小烛休耳畔：“所以你不要我救你，我偏要救你，而且我会向你索取代价。”
“这是强买强卖，你拒绝不了！”
她握住小烛休满是血污的手，把人整个抱起来，下手快，动作却很轻。
她还记得这人身上有多少伤。
可惜被呵护的对象却不领情。
桑桑右肩猝然一疼，倒吸口凉气。
妈的，竟然咬人！
白色的衣襟被丝丝缕缕的血珠染红，小烛休的牙狠狠扣在她右肩上，嵌进肉里，可想而知用了多大的力气。
桑桑整张脸皱巴着，自己真是有被虐症。
就在这一瞬间，化身梦簪光芒大放，她顿时从半透明的状态化作实体，强大的修为再次充盈全身。
强烈的危机感骤然从心间升起，老者转身，发现石台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女子。她背对着他们，怀里抱着本应被锁在石台上的烛龙。
“什么人！”他呵斥，一手在背后掐诀，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眉毛竖起，当即一掌拍来。
石窟内灵力□□，几个弟子扶着石壁才勉强稳住身体。
桑桑心情不好，指尖电花流窜，一甩而出：“召雷。”
耀目的雷光降下，如同审判之剑，迎着老者的手掌刺了过去。
待雷光散去，只剩下老者不知死活的身体不断抽搐。
她抬眸，几个弟子面色煞白，常末难以置信：“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帮妖类？！”
闻言，桑桑忍着痛楚恶声恶气道：“我乐意，你管我！”话毕，又甩了几道雷霆出去。
爆炸的轰鸣声、修士的怒吼声、人类的痛骂所有的一切交织在一起，小烛休却什么都听不见。恍如有一片暖流，将他整个人包裹。
摇摇晃晃，令人安心。
他渐渐松了力道，揪着少女的衣领，陷入沉眠。
桑桑一步一步走出，身后是不断崩溃的阵法和坍塌的石窟。
阴云散去，丝丝缕缕的日光倾泻。
她下意识闭眼，以适应外界的光亮，然而再度睁眼的时候，一切都停止了。
不论是还在塌陷的石窟，还是周围不断赶来的修士，全数停在半空，连同他们手中各异的术法。
桑桑环视四周，忽听得清脆的“咔嚓”一声。面前的画面从正中央清晰地浮出一道裂纹，她低头看向怀里的小烛休，他也被罩上一层蒙蒙的灰影。
梦，结束了。
“嘭”
所有的一切镜子般碎裂，化作残片消散。
桑桑站在一片金黄色的草原之上，面前是一条纯白的巨龙。
巨龙苍目低垂，复杂地注视着她。片刻后，发出一声沧桑的，跨越万年的叹息：
“终于见面了，异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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