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祸国4
春日的天气变化无常，正午时候临安城迎来了一场朦胧细雨，弥漫的雾气轻柔细密，殷晟殷凛因为这场雨下午的练武也搁置了，坐在院中的湖心亭内对弈。
殷晟的棋风同他在外谦逊有礼的模样大不相同，整盘棋自布局挂角开始便步步紧逼，分毫必争。殷凛则相反，防守居多，见招不妙便弃子脱先，东落一颗西下一子，围魏救赵的法子倒也占回了不少地盘。
待双方官完子后，谢时昀便为两人复盘，指出棋着中的错手细细讲解。他的声音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特有的清朗，听到耳边格外的舒服。
殷晟目不转睛地盯着先生雪白的双腮，那里有一缕调皮的鬓发散落在脸颊边……
“殿下？”
走神被抓包的殷晟一下子反应过来，面上浮现一丝羞赧，在弟弟殷凛面前向来有偶像包袱的他攥了攥衣角，生怕先生要责怪他。
见他紧张兮兮的表情，对所有生物幼崽都超有耐心的谢先生咽下了嘴边的话，只伸出手指在石桌上叩了叩。
“方才教得要领，明日我再来抽查！”
谢时昀佯装严厉，板起面孔的青年还是十分能唬人的，殷晟下意识地挺直脊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
晚间时候，随着一声春雷炸响，浓墨般的乌云将天光遮尽。院落里的植株被风袭卷着发出“哗哗”地声响，刹那间，骤雨倾盆而下。
谢时昀刚欲歇息，便听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这么晚了，莫不是皇子府进贼了？
谢时昀披上外衣轻轻推开一线窗缝，就见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在自己门前徘徊，手中还抱着书册。
是殷晟！
谢时昀急忙将人迎进来，殷晟卷翘的眼睫上粘着雨珠，一张小脸冻得苍白，抬着头直愣愣地望着谢时昀，仿佛在说——先生是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殿下，可有什么事？”
“学生方才从书房中寻到一本棋谱，正准备拿给先生看看……晚间来访，不知先生是否歇下，唯恐叨扰先生……”
“并未如此”
谢时昀此刻并未束发，散落的发丝随意披在身前，浓密的眼睫上散落着烛火细碎的橙光，眼中带着淡淡地倦意。这与他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模样大相径庭，仿佛连那冰雪般的面容都柔和了几分。
“殿下若有疑问，随时可以过来”
“先生……”
窗外一阵震耳欲聋地雷声打断了殷晟接下来的话语。
谢时昀看到殷晟攥着书册的手肉眼可见地抖了抖。
再看小朋友强装镇定的小脸，谢先生的眼中带上了点点笑意，怪不得方才在门口踟蹰许久，原来是……怕打雷麽？
谢时昀难得带上了些逗弄的心思，开口道，“今日时辰不早了，殿下不如快些回去休息，明日再来吧！”
“学生……学生想起这棋谱上头有些走法一知半解，还未请教先生……”殷晟顾左右而言其他，脚下一步未动。
“唔……那便拿来看看吧！”
烛光葳蕤，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因为研究棋谱凑得极近，殷晟几乎能闻到谢时昀衣料上熏染的紫叙香，还带着一丝好闻的、属于谢先生特有的气息。
殷晟的心忽然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
“先生……这处侵分之手，学生不是很明白……”
谢时昀便再凑近些，“二四侵分后敌手内扳，此处夹攻，是为妙手”
殷晟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那若是敌手外扳呢？”
“反扳便是”
……
雨停，雷歇，风静，夜深。
乌云缓动，星子灼灼。月落栖枝，坠兔收光。
殷晟纵使心中千百个不愿意，此刻也要回去了，时候不早，再待下去要影响明日先生的早课。
“先生……”
“何事？”
“先生以后无人之时，可以唤我阿晟”
“唔……”
“总是殿下、殿下地唤我，学生以为这般太生分了些，先生授我诗书教我道理，应该同我更亲近些才是”
“阿晟——”
“先生！”殷晟弯了弯眼角。
“早些回去歇息吧！”
“明日见！”
“嗯”
好梦！——殷晟望着谢时昀白玉般的侧颜，偷偷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还是个小少年的殷晟不会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被眼前这个被他称为先生的青年迷得神魂颠倒。他此刻只是觉得，他的先生不似其他人一般刻板严厉——谢先生待他耐心又温柔，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最好的先生！
——
春去秋来，转眼已至霜月时节。围猎是秋日里皇子们最盼望的日子。猎场中丛山峻岭，鸟啼声声。殷晟在临行前穿上了一身英姿飒爽的骑装，跑到谢时昀房里，旁敲侧击地问青年喜欢什么小动物，然后再第三日回府后，若无其事地拎来一个笼子，笼子里装着一只皮毛斑斓的小老虎。
隐藏属性是毛绒控的谢先生见到那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果然眼睛都亮了亮。
“围猎场上正巧撞到的”殷晟如是说——他当然不会告诉先生自己为了抓这只小老虎连这回秋猎的名次都不要了，在山洞旁蹲守了一天一夜，等母虎出去觅食才将这小家伙带回来。
“阿晟好厉害！”谢时昀由衷地夸赞道。
殷晟本也是博他一笑，此刻听到那人夸赞他的话语心中便涌出更大的欢喜，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谢时昀殊丽的面容，缓缓道，“先生喜欢就好！”
其实殷晟自己也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越来越多的目光放在谢时昀身上的了。
或许是十三岁那年被母妃训斥后一个人跑到无人的院落里偷偷抹眼泪被发现，先生为他吹了箫曲哄他开心；又或许是第一次在梦中见到先生躺在他的臂弯中，乌发散乱着，冰雪般的面容上洇出潋滟之色，醒来后发现褥子上一片狼藉……
总之这样隐秘地喜欢持续了很久很久，直到先生告诉他自己要走了的消息。
殷晟犹记得那日是寒月初七，谢时昀的生辰日。他许久就开始准备这一年的生辰礼，少年皇子总把先生说过得每一句话记得牢牢地，哪怕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先生曾告诉过他，送礼物不分贵贱，无需用金钱来衡量，花了心思才能让收礼物的人感到开心。殷晟便绞尽脑汁，想到谢时昀从前在集市中对一些木雕的小玩意儿颇感兴趣，他便从皇子府的竹林中折了一节细竹，拿着零碎的工具亲手为先生准备生辰礼。
怀着那么点甜蜜的心思，殷晟藏起手上细小的伤口，将那只并不精美的箫管送到谢时昀面前。
“谢谢，我很喜欢”
“先生，你要走了吗？”
少年皇子眉眼逐渐长开，隐隐能看出日后英俊伟岸的身形模样。
“日后我还能再见到您吗？”
谢时昀将竹箫随手系在腰间，笑道，“我只是搬回去，日后若是殿下想来，随时可以登门”。
谢时昀口中的话并不作假，他此番回去，是回他原本的宅子，昭安候府。
原是当年谢时昀的父亲昭安候因重案牵连待罪狱中，还未等大理寺查明谢侯爷便无故惨死诏狱，当夜更是起了一把大火将谢府上下烧了个干干净净，只余幼子谢时昀在外求学得以躲过一劫。此案在当年因缺乏人证物证不了了之，如今旧案重审沉冤得雪，帝王于心有愧，赐了谢时昀爵位，一朝翻做天子臣，当真风头无两。
尽管皇子府与候府距离不到半个时辰的路程，殷晟与谢时昀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不光是课业繁重，还有些外在的因素。
帝王近些年愈发年迈昏聩，信了外头一些道士的哄骗，做起了长生不老的春秋大梦，日日将进贡的“仙丹”如吃饭喝水般频繁服用，身子大不如前。
乾安三十七年秋，帝王突发恶疾重病在床，御医诊断出皇帝日日服用的“仙丹”中含有相克药物，毒素累积，可令人身体虚败，神思恍惚。
此事一出，举世哗然。原先在宫中作威作福的道士们下了大狱，重重拷问下，供出了背后的始作俑者——前皇后所出的太子。
时局震荡，太子被贬为庶人。乾安帝因为这一场病对底下的皇子起了忌惮之心，拖着病体迟迟不立储。
现下朝中储君之选无非便是徐皇后所出的二皇子与丽妃所出的六皇子。要说这太子之位理应皇后嫡子来坐，但如今朝中谁人不知帝后关系不和，丽妃更得圣眷。不光是后宫两派势力暗暗较劲，连前朝不少官员都站好了队，想要博个从龙之功。
谢时昀作为天子近臣，最是避讳与这事掺和上，更何况，这两人都与皇位无缘，真正的主角现在才三岁，为了今后的任务进度，
谢时昀在朝中暗暗积攒势力，做好准备。
一方有意回避，一方为储君之位筹划，细细算来，两人竟有数月未曾见过面了。
——
谢时昀收到来自殷晟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个木雕小人。
小人的眉眼雕刻得犹为细致，模样肖似谢时昀。
装着木雕小人的底下，是一封信。这封信的末尾，是一句隐晦的问话——今岁元宵，可否有幸与先生一同赏灯？
……
“先生，您有心仪之人了麽？”
“并无”
“那正巧，明日元宵夜，先生同我去游街赏灯罢！”
“这与巧不巧的有何关系？”
“先生没有心仪之人，元宵夜就是空闲的呀！”
……
那今年的漫天花火，先生可以与我同赏吗？
殷晟最终也没等来谢时昀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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