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小时以前还在地理课上苦恼自己该怎么熬过这一整个晚自习的纪明姜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小时后的自己会翘掉晚自习，一边斜躺在小广场的台阶上看星星，一边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可乐。
小广场位于操场和教学楼的中间，拾级而下，最底部是一块平地，两边是巨大而平坦的大理石台阶，形似古罗马斗兽场。每层台阶大约半米多高，宽约一米，夜晚缩进台阶的阴影里，谁走过也发现不了。小广场周围整齐地种着排排香樟，高大葱郁，紧挨着小广场的还有一条条长满各种攀爬植物的长廊。这里白天是学生背书的好场所，晚上，则变成了失意之人逃避压力和情侣偷偷幽会的地方。
“好安静啊。”一罐可乐快见了底，纪明姜终于幽幽感叹。树影重重，星空又高又厚重，只透出零星的光点。教学楼里没有老师讲课的声音，只有不时传来的厕所冲水声，和东西掉落的声音。旁边的食堂开始一层层熄灯，三楼，二楼，一楼，锁门声，工作人员说说笑笑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渐渐消失在远处。
“高一有一次，我物理测验考了56分。虽然那次考卷很难，但还是觉得好伤心啊。九点的时候，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哭了一阵，突然决定不上最后一段自习了。那时我连完整的校园都没逛完，晃啊晃，就晃到这里了。然后我就发现，大家平时调笑的‘不堪的小树林’，原来在没有人的时候那么美。”平虞和轻轻地说，音调好听得像在小声地哼着远古的歌。“对了，也就是那天晚上，我决定了高二开始要学文。”
“哪次物理测验？我记得年级里的物理测验没有哪次很难啊。”纪明姜突然眯了眯眼，笑起来，不想竟忍不住打了个嗝。平虞和原本想假装生气地去掐纪明姜腰间的痒痒肉，却被纪明姜的嗝笑到缩成一团。
“小和，再给我讲讲吧。”
“讲什么？”
“讲什么都行。但是别讲现在。”
“好啊，”平虞和翻个身，和纪明姜一起仰面躺着，顿了顿，“我的初中，是一个很不起眼，甚至可以说臭名昭著的乡下中学。学生打架，逃学，谈恋爱，中途辍学去打工或结婚的大有人在。在我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人考上过青城一中了。我没有很刻苦过，但是和那些人比起来，算是认真乖巧，所以总是考第一。我的班主任很喜欢我，经常说，我一定可以考上青城一中。”
“你很厉害的。”纪明姜由衷道。
“说到后来，居然连我自己也相信了。初三那年，我们县开始一次接一次统考。青城一中一般在我们县招七十个左右的学生，可是我没有一次考进前一百。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我曾经一直以为的必然，其实根本是遥不可及。我忽然迷茫了，我问我妈，如果考不上青城一中怎么办。我妈想都没想就回答，怎么办？那就去县一中读书呗！可以离家近些，多好的事。我又想了半天，释然了。从那天起，我就再没想过考青城一中的事了，开始幻想自己未来在县一中读书的日子，发现居然也挺美。”
“那你怎么又来这了？”纪明姜好奇。
“中考前一天晚上，我因为头一次经历这么严肃重要的事，激动得睡不着觉。九点多上床，翻来覆去到十一点多，又去我爸妈床上翻来覆去到一点，还是没睡着。我开始呜呜地哭，一边哭一边跟我爸妈说，我完了，我彻底完了。我妈一直安慰我，在快四点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上午考语文，我特别清醒，感觉还挺好。可是到了下午，整个人就有些迷糊了，刚从考场出来，我就猛地想起，我居然把练了一年的、好不容易有了些题感的压轴题彻底弄错了，把‘找出尽可能多的结果’做成了‘找出一个结果’。考场离我家很近，我一边往家走一边平静地想，完了，彻底完了。
当天晚上，我睡得特别香。我猜我连县一中都考不上了，那以后去哪呢？越想，我越觉得，总有我能去的地方吧？后面两天的考试，我再也没有紧张过，就那么平平静静地过去了。”
“结果呢？”纪明姜忍不住问。
“结果，”平虞和笑了笑，“结果就像你看到的这样。我考了全县第七，出成绩当天青城一中的老师就到我的学校去了，千叮咛万嘱咐我一定要报青城一中。”
“这就是命啊。”纪明姜重重叹了口气。
“后来我就不太喜欢为自己设定未来了。反正每一天认真地活，按自己认为正确的方法去活，哪怕偶尔会遇到不顺，结局总是不会差的。”平虞和靠过去，紧紧贴着纪明姜。
“小和……”纪明姜顺从地把头放在平虞和肩上，欲言又止，“我怕这次考试只是我失败的开始。不，这次才不是开始呢，从高一结束时的分班考就开始了。我那么认真地准备了两个月，居然在临考前病倒了。你说，是不是老天早就注定好，我根本不可能顺心如意？”
平虞和歪着头想了想：“要我说，这些都是老天爷在你飞黄腾达前给你设下的磕绊呢。”
纪明姜笑起来：“非主流。”
这时，下课铃突然响起，两人方才如梦初醒。
“天哪，怎么这么快就下课了。”纪明姜有些无措。她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尘，把两人的可乐罐扔进垃圾桶，“你说，我们不会被发现吧？”
“不会的，”平虞和意犹未尽地嘻嘻笑，“你什么时候见林华晚自习去过教室？”
“走啦，还要回教室收东西呢。”纪明姜试图把平虞和拽起来，却被她拉得重新坐回了台阶上。
“等会，等人先走一会。我们太早逆人流走，很容易被发现的。”平虞和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抹茶味的悠哈奶糖，“这个，吃过没？”
“废话。”纪明姜接过一颗，含进嘴里。奶香味立即充斥满整个口腔。
“上高中之前，我从来没吃过，只在网上看见过。上高中以后，学校超市有卖，我高一的同桌经常买来分给我吃。后来我自己也去买，好贵哦，六块钱一盒。所以每次吃，我都特别有仪式感。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吃，就会立马觉得，啊，好开心哦。”
纪明姜被平虞和的夸张逗得“噗嗤”笑出来。没想到，这一笑，居然停不下来。纪明姜越笑越畅快，一边回头看平虞和鬓角被风吹得散乱的碎发，觉得世上没什么事比活着，能笑，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爱与痛更重要了。
两人一起鬼鬼祟祟溜回教室，教学楼里已经基本没人了。
“明姜我先走啦。”平虞和照旧是平时火急火燎的样子。纪明姜知道，她是要赶回宿舍洗漱，争取在十二点半睡觉前多看几页小说。
曲江意听见纪明姜的名字，抬头看她：“班长，你今晚去哪啦，怎么没清点人数？林老师来班里了，找你呢。”
纪明姜心脏猛然漏了一拍，恨不得狠狠拍拍自己的脑袋：怎么忘了清点人数这茬呢！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哦，我突然胃疼，去校医院开药了。”
“你现在好点了吗？”曲江意关切地问。
“嗯嗯，吃了药好多啦，”纪明姜笑笑，在心里重重呼出一口气，“我先走啦，你也早点走哦。”
“好的，”曲江意点点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班长，我记得地理晚自习你说你听力错了一个？我听力也错了一个，看来三月份的听力考试我们可以结伴去了。”
纪明姜愣了愣：“你也错了一个？怎么会……”
曲江意笑起来：“只错一个，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嘛。再考一次试试，不行就算了。”
纪明姜不自觉地浅浅笑了：“对，这是很正常的事。我走啦江意。”
刚走到门口，纪明姜就感觉到一重黑影压住了自己出门的路。
“纪明姜，你去哪了，怎么先是从外面回来的？”念河川毫不客气地问。
纪明姜心一虚，一边推开念河川一边匆匆往外走：“你干嘛老是一下课就监视我啊？你是特务吗？”
“谁要监视你啊，”念河川嘴硬，一边紧紧跟在纪明姜身后，转眼就下到一楼，“我只不过是碰巧看见了，过来问候一句而已。”
“问候什么？”
“问候……问候你听力考得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没考满分，错了一个，”纪明姜回头坦荡地看了念河川一眼，“但是，没关系。因为这是很正常的事。”
念河川刚想说什么，却突然住嘴，停下脚步，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怎么啦……”纪明姜回头，话音立刻被扼在晚上11点53分的风里，无影无踪。
前方，林华正脸色阴郁地站着，注视着正从教学楼走出来的，有说有笑的纪明姜和念河川。
“纪明姜，你在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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