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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的船棺


  朱阿婆死了。她死得毫无症兆,悄然无声。死亡的时间是一九六九年八月九日晚上八点多钟。

  天气异常酷热,没有一丝风。知了和“纺织娘”都在引吭高歌。它们这些大自然的小生灵,越炎热越酣畅,越烦躁越悠然。

  村上的人们都把家里的躺椅、椿台、长櫈搬到屋外场上,坐着,躺着,手里不停地摇晃着大圆蒲扇。男人穿着短裤,打着赤膊。小孩儿系一个肚兜,光着屁股。女人家嘛,毕竟要矜持自律些,热得敞胸放肆的仅有个把老阿婆,还是躲藏在冷僻的暗处。噼噼啪啪的蒲扇驱蚊声,纳凉人轻松自如的说笑声,各种昆虫的一阵接一阵的鸣叫声……声声回荡在村庄上的夜空里。

  谁也没有注意人勤体健的朱阿婆,此时此刻在哪里?在干什么?

  是邻村的兄妹俩首先发现朱阿婆死了。妹妹不小心把脚崴了,开始肿胀,钻心的疼。哥哥二话没说,背起小妹朝朱阿婆家疾步而来。

  “朱阿婆,朱阿婆”,哥哥放下妹妹,一边抹着汗珠子,一边在门外喊叫。连叫几遍,没人应答。心急火燎的哥哥发觉大门是虚掩的,屋里透着微弱的煤油灯灯光。他就搀扶着妹妹往屋里挪步进去。

  这是一间土坯茅草屋,摆设简单却井井有条。门外靠墙放着粪桶、扁担和竹篮子。进门右侧是一张小方桌,旁边搁着一张坚固宽厚的长条木板櫈。东墙上方挂着草帽、雨伞、衣衫和小布包。左侧挨地砌着一只鸡窝。旁边摆着锄头、铁钯、镰刀、钉鞋等农具用品。西墙下面的水缸,陶土灶、油盐酱醋、锅碗瓢盆告诉来人,那是“厨房”。进门正面是一张竹榻床,挂着蓝色花纹的夏布蚊帐,又厚又闷。床边两张长櫈上搁着一只老式斑驳的红漆木箱,盛放着四季衣被。草房子紧凑清静,简陋自由。它是朱阿婆晚年栖身度日的温馨福地。

  哥哥安排妹妹坐在长条木板櫈上,眼睛四周张望,嘴里仍旧在呼喊朱阿婆。听不到回音,瞧不见人影。他顺手一撩蚊帐,发现朱阿婆已经沉沉地“睡”着了,闭着双眼,神态安详。喊了几声,摇了几下。朱阿婆理也不理,睬都没睬。定睛再瞧,不好!朱阿婆死了!

  妹妹脚崴了,哥哥摸着黑,踩着坑坑洼洼的土路,背她来找朱阿婆。难道朱阿婆是骨科大夫吗?

  朱阿婆根本不是骨科大夫,连“小夫”都称不上,仅不过是“半路出家”的“土推拿”。

  朱阿婆是小脚女人,文盲一个。中年守寡,坚守贞操。“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江南国土遭沦亡。日本鬼子气势汹汹,荷枪实弹,从常熟白茆塘坐汽艇从水路向无锡进犯。无锡县东部的查桥、东亭及东北部的东北塘,长善坊、胡壮岸等紧挨大荡河的两岸地区首先遭到日本鬼子的血腥屠杀。朱阿婆的男人和村上几个人正在大荡河边蹬着水车车水灌田。日本鬼子一登岸,就开枪。顿时,无辜的中国人应声倒在血泊中。村上人们听到枪声,惊慌失措,四散逃命。有的躲进桑地里,有的躲进苷棵丛里,有的躲进芦苇滩里,有的躲进野地坟堆里……朱阿婆和村上好几个姐妹猫着腰,躬身缩进一座长满蒿草的大坟头旁的空穴里,藏着、饿着、吓着,二天二夜,侥幸活了下来。村庄遭屠,亲人被杀,这血海深仇,对亲历者朱阿婆来讲,真是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朱阿婆生育过一个女儿,嫁在江阴。分娩生子,难产,大小两条命,都归天了。痛心啊!丈夫没了,女儿走了,一个人独过,咬着牙挺着过!硬是过得风生水起,众人敬佩。

  有一个人走进了她的家门,走近了她的身旁。他是安徽人,江湖郎中,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由于奔波劳累,食宿无常,病倒了。朱阿婆嘘寒问暖,悉心照料。郎中恢复如初,心存感激。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郎中在朱阿婆家接诊治病。他的拿手绝活是治疗颈椎劳伤、肩胛脱臼、腰肌劳损、手脚崴伤,推拿正骨功夫了得。朱阿婆时不时帮衬帮衬,打打下手。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再加上郎中萌生爱慕之心,倾其所能言传身教。朱阿婆的中医推拿正骨手法日趋成熟,开始独挡一面了。不过,朱阿婆不像郎中。郎中给人看病,名正言顺要收钱的。有一个,收一个。她坚辞不收分文。惠泽乡亲,行善积德。干嘛盯住钱?何况乡亲们日子过得都紧巴巴的。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结果,郎中死乞白赖,悻悻然,还是没能带走朱阿婆,却给朱阿婆留下了仁心仁义的独门手工绝活。

  从此,朱阿婆名声鹊起,白天傍晚,应接不暇,四邻八乡的男女老少都慕名而来。包括小孩头上生个大疖子,挑刺个脓包都要找她帮忙。众多受益者过意不去,钱不肯接,就设法送点糕团、鸡蛋、菜果、鱼肉什么的。人家真心诚意,朱阿婆总不至于断情绝义、推出门吧。确实收了,她都十分慷慨,送给村上老少分享。收得心情舒畅,活得坦坦荡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朱阿婆侠肝义胆,只求耕耘,不问收获。平时靠什么生活呢?

  朱阿婆靠勤劳、能干,来改变自己的生活际遇。

  朱阿婆是小脚,走起路来颠颠巍巍,碎步快走。雨天,她穿着“桐油钉鞋”,死硬死硬,迈一步,泥地上戳出九个小洞洞。一步一步,一扭一扭,头重脚轻,很难保持平衡。弄不好,摔一跤。下雨天,下水田是朱阿婆的弱门短项。养蚕宝宝,垛稻把垛柴垛是她的强门长项。

  我是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下乡插队的,距离朱阿婆逝世还不到十个月。在这短暂的接触相处里,我对老人家的勤劳能干,印象深刻、由衷敬佩之至。

  她是生产队里老资格养蚕组长。迈着小脚去公社参加蚕桑培训班。不会记录,就虚心请教,默记心坎里。领回蚕种,消毒第一位。她带领妇女们给房间撢灰尘,洒石灰,把蚕匾刷了又刷,晒了又晒。搁蚕匾的三角蚕架子都要请木匠整修得四平八稳的。俗话讲“婴儿难喂,小蚕难养”。湿度、温度、通风。光照几个关键要点都由朱阿婆亲自把关安排。无关人员没经朱阿婆允许是绝对不能擅进蚕室的。在那“化籽为蚕”的日日夜夜里,朱阿婆几乎夜以继日,与蚕匾紧紧粘在一起,倾注全身心。

  她切的桑叶,根据蚕宝宝的不同生长期,由细末到细丝,由细丝到细片,由细片到半叶,最后铺盖全叶。干湿度,清洁度,新鲜度,都要一丝不苟,精挑细拣。

  朱阿婆带领的养蚕组,年年都被公社誉为信得过“蚕桑娘娘”。春秋两季的蚕茧的产量,质量都是一等一的棒!朱阿婆为集体副业增加收入呕心沥血,众人无不赞叹和敬佩。

  现如今,朱阿婆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平静。邻村上的老老少少都为之扼腕痛惜,唏嘘哀叹。

  朱阿婆没有亲人,村上的父老乡亲,大大小小都是她的亲人。她的丧事毫无疑问,由生产队集体来操办。她是一个平凡而高尚的老人。为她抬棺送葬,是乡亲们给予她的传统而又深情的体面和礼遇,是好人应得的好报!

  农村八月份的天气真可以用“赤日炎炎似火烧”来形容,一点不夸张。河水是热的,地面是烫的,大汗是淋漓的,饭菜很快变馊的。过世的人放不长。那时候,没有冰尸棺,没有空调、冰块、电扇。满“三朝”(三天),无论如何要入殓下葬。否则……

  买棺材板迫在眉睫。

  十号早上,吃罢早饭。水芹他爸,当时的老队长叫上我这个毛选辅导员兼记工员,一起去公社木业社。我俩先去供销社找到队里的培生,请他带我们一起去木业社买木材。结果呢,唉,“找剃头匠的找了个补鞋匠”,搞拧了。木业社规模不小,“哗哗哗”的刨木声,“咚咚咚”的榔头声,滋拉滋拉的手锯声,传入耳朵里的是一片嘈杂繁忙声。原来,这里专门打造睏桶、水桶、粪桶、马桶……还要按计划分配到各大队、各生产队,凭票供应。方木、圆木都有,就是跟“棺材板”不沾边。

  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强忍不安和心痛,被迫去供销社花了十元钱,买了两张准备裹尸用的芦蓆。扛在肩上,仿佛压着一座大山,气也喘不过来。难道一个仁心仁义、乐善好施的去世老人就这样被草草打发去天堂吗?活着的人咽不下这口气,死了的人如果在天有灵也会寒心那!

  回家后,我怀着忐忑不安、内疚自责的沉痛心情跑去祭奠朱阿婆。

  村里好几个大婶大妈一大清早就赶过来帮忙料理后事。从木箱里找出寿衣,擦拭身体,穿戴整齐。床前一盏长命灯,两根蜡烛,三柱清香。瓦盆里焚烧着锡箔和纸钱。多么善良淳朴、爱心满满的父老乡亲们啊!没人组织,没人召唤,都用自己的朴素举动来送朱阿婆最后一程。

  此时此刻,我的喉头哽咽了,眼睛润湿了,心里始终像有块石头压着,又闷又慌。从此,朱阿婆和大家阴阳相隔,再也看不到她小脚颠巍的熟悉的身影,再也看不到她亲切慈详的饱经风霜的脸庞,再也看不到她那揉颈捏脚、托肩压腰的妙手风采!鸣呼,想到朱阿婆将要被芦蓆裹尸,我悲从心来,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

  下午两点多钟,太阳“吊”在空中,大地被炙烤着。村上,人们的心也被炙烤着,滚烫、焦急、无奈、痛楚。大家得悉棺材无望,芦席裹尸,七嘴八舌,纷纷议论。想到明天出殡,那场面多么尴尬,多么痛苦啊!

  老队长和队委们来到阿根家里商量几件事情。一是确定明天出殡,哪几个人抬杠。二是安排几个人早些去开坑。三是准备两三桌丧饭。阿根家爷爷辈办过私塾,较大。围坐在一起的人的神情阴郁黯淡,声音很小,显得有气无力。根子是“芦蓆”,不是“棺材”。人间常说“厚养薄葬”。人死了,总不能“薄”到一张芦蓆吧!每个活人的心里都挺不是滋味的。

  阿根老娘也是小脚,文盲。她和朱阿婆几十年的村上老姐妹,朝夕相处,情深意厚。她有过冲动,把自己的寿材让给朱阿婆。想法一说,出嫁的三个女儿异口同声“不同意!”阿根是“老末拖”儿子,事关重大,没吱声。阿根娘与朱阿婆惺惺相惜,对“芦蓆裹尸”很不甘心。俗话讲“生姜老的辣”。阿根娘就像块老生姜,“辣”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高招妙招来……

  阿根娘高声说到:“大荡河摆渡口刚刚换上了新的摆渡船,旧的搁在岸上也没派啥用场。把它重新拼装一下,不就是一口老杉木棺材吗?”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事不宜迟。队里马上召集十多个壮汉。直奔渡口。把旧摆渡船扛上水泥船,船运船。运到河浜里,从河埠头上扛上来。金宝、炳昌和他的朋友玉伦,三个木匠师博刻不容缓,挑灯夜战。有句谚语讲:“人老筋出,船老钉出。”拆、拼过程十分艰难。摆渡船纯杉木打造,十分坚固。什么“钯头钉”、“槽头钉”,“蟹钳钉”,“尖棱钉”,钉钉相扣,无暇可击。干坏了几把凿子和几把锯子。天刚放亮,新棺椁打造成功。没想到旧摆渡船“化腐朽为神奇”,陪伴朱阿婆去“极乐世界”,也算是“临危受命、鞠躬尽瘁”了。可惜是“白皮棺材”,时间来不及了,没有油灰麻丝镶嵌,没有桐油生漆涂刷。朱阿婆,叩请见谅!

  十一月上午九点左右,又是毒辣辣的老太阳。朱阿婆被庄重而体面地入殓。村巷上,没去送葬的肃立在大门口,老的小的,目送着灵柩缓缓抬去田野。有位名人曾讲过这样的意思:有的人死了,仍然活在人们心中;有的人活着,已经在人们心中死去。朱阿婆是前者。许许多多为别人着想的逝者,都是阿婆式的好人,都是前者。田埂上,自愿来的、熟悉不熟悉的,队伍长长的,好多人垂着头,在抽泣,在抹眼泪,在回忆着朱阿婆的音容笑貌和滴水之恩。

  我们那里出殡有“三合”(又名“三和”)的风俗习惯。在行进中,抬棺人要停歇三次。临时在棺材下面塞进两张长木櫈,使棺材凌空搁在櫈子上。撒点纸钱,至亲磕磕头。棺材自草屋外入殓起抬,我就发现棺身底下在滴血。紫紫的,慢慢的。

  一路上,滴血现象并不醒目。“三合”时,时间稍长些,一滴又一滴,渗入土地里,弥漫开来,仿佛绽开的紫红色的玫瑰花。它是朱阿婆的灵魂,在深深呼唤哺育她的故乡和故土,在无限眷恋陪伴她人生的兄弟和姐妹。朱阿婆的灵与肉早已和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旷野沃土融为一体,须臾也不会分离。

  朱阿婆享年七十三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老天爷太绝情,不让朱阿婆迈过“七十三”这道坎,撒手人寰,驾鹤西去。多少年来,朱阿婆任劳任怨,无偿无悔。怀着一颗仁慈的菩萨心,伸出两只温暖的手,捏手捏脚、揉肩揉腰。给乡亲们推去痛苦和病魔,拿来快乐和健康。

  朱阿婆的坟地“风水”极佳,坐北朝南。南有流淌不息的大荡河--生命之水,北有百亩良田沃土——生命之粮。坟头四周围,有一大片桑树簇拥着。那么稠密,那么茂盛,那么翠绿。微风吹来,片片桑叶沙沙作响,轻轻拂动,仿佛给人们讲述朱阿婆“春蚕到死丝方尽”的生命历程。真实、平凡,感人肺腑。有人讨口彩说:“财水滚滚,五谷丰登。庇荫后代,仁爱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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