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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整整一晚,  陪着宁倦批奏本时,陆清则都在思索徐恕传出来的那则消息。

        卫鹤荣不再争权,或许不全是因为卫樵,但必然也有卫樵的缘故。

        面对这样一个人,  他的心情有点复杂。

        卫鹤荣这么个人,  做的恶迹不可抹消,  功绩自然也有,该如何评判?

        等宁倦凝神批好了奏本,  扭头一看,才发现陆清则托着下颌,  闭着眼睫,呼吸均匀,竟然坐着睡着了。

        宁倦笑了笑,  无声无息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凑到陆清则面前,  半跪下来,仰头凝睇着他。

        明烛之下,  陆清则皎白的面容上,  每一丝细节都清晰落在他眼底。

        老师有着全天下最美好的容颜。

        宁倦不由微微屏息,伸手轻轻碰了下陆清则垂着的长长眼睫。

        见陆清则依旧没有反应,大概是睡得熟了,宁倦又有些自责。

        他憋着一股气,想让陆清则陪着他,  但陆清则的身子本来就不好,会累着也正常。

        往后在书房里添张榻吧。

        老师在一旁的榻上睡着等他就好。

        宁倦漫不经心地想着,  俯身双手微一用力,  轻松将陆清则横抱入怀,  怀里的人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更让人觉得怜惜。

        他放缓步调,抱着陆清则朝外头走去。

        陆清则其实压根没睡着。

        他只是闭眸休息一下,在脑中梳理来到这个世界后至今的一切,哪知道宁小狗会跟只猫儿似的,悄么么凑到他面前,直到眼睫被拨弄了下,他才陡然回神,若不是定性极佳,能被吓得跌下椅子。

        但也是因为他定性太好,没及时有反应,被宁倦抱起来时,想睁眼就有点晚了。

        这个时候再表明自己其实醒着,着实有点尴尬。

        陆清则只能尽量放松身体,以免被宁倦察觉。

        之前在江右,宁倦能在马上拉开两石的长弓,那时陆清则就知道,宁果果年纪不大,但臂力很强。

        他虽然瘦了些,也是个成年男人,宁倦却抱得很稳,一丝一毫的下坠之感也没有。

        大概是因为闭着眼睛,其余的感官更为敏锐。

        陆清则能感受到扣在肩上和膝弯的手掌的热度,在寒凉的秋夜,一丝丝渗透过来。

        耳边是宁倦轻促的呼吸声。

        弥漫在鼻端的除了清爽的少年气息,还有淡淡的龙涎香。

        他整个人像是被浸在了属于“宁倦”的氛围之中,一时挣脱无门。

        出了书房,长顺见到抱着陆清则走出来的皇帝陛下,着实吓了一跳,开口之前,就被宁倦一个眼神制止了。

        从南书房到宁倦寝房的一路,仿佛所有人都被下了个禁口令,静默无声的,没人开口说话。

        陆清则:“……”

        连个被吵醒的理由都没有。

        进入寝殿,陆清则被小心地放到了床上。

        陆清则的身体不免微微紧绷起来,克制着让呼吸依旧平缓自然,等着宁倦的下一步动作。

        他会做什么?

        如果宁倦敢做什么……他该睁开眼睛,撞破说明,还是继续闭着眼,一觉醒来,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当什么都没发生?

        他脑中杂念纷纷,思索过无数可能,其实也只过了小片刻。

        头边忽然撑来一只手,灼热的呼吸靠近,宁倦似乎俯下了身。

        陆清则能感觉到宁倦在注视着他。

        良久,他感觉到眼角的泪痣被少年的指尖摩挲着,宁倦叹息似的,小小叫了声:“怀雪。”

        陆清则的眼睫终于忍不住颤了颤。

        屋内霎时陷入死寂一片,宁倦的指尖猛地一顿,死死盯着陆清则的脸:“你醒着吗?”

        陆清则的头往软枕侧轻蹭了下,眼睫低盖下来,呼吸依旧匀称缓和,仿佛只是在睡梦中感到被碰触了,无意识做出的反应。

        宁倦眯了眯眼。

        陆清则发挥了十成的演技,心里提起来,等待了片刻,额上忽然蹭过个柔软温暖的东西。

        额头上落下了怜惜般的一吻。

        “早些休息吧,老师。”宁倦勾了勾唇角,“等事情都处理完了再说。”

        陆清则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

        没想到装着装着,不知不觉之间,当真睡了过去。

        隔日醒来时,宁倦已经上早朝去了。

        陆清则躺在龙床上,揉着太阳穴,醒了半天神,想起昨晚的一切,只能庆幸宁倦必须得去上早朝,否则还真不知道怎么继续自然而然地演戏。

        他坐起身,又叹了口气,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裳,推开门毫不意外地又看到了守在外头的长顺。

        长顺也算是陪着天子长大的,大多数时候,即使弄不清陛下在想什么,但也摸得清陛下的心情如何,今儿陛下出来时,心情却更加莫测了。

        长顺也不敢多问什么,叫人将厨房温着的早膳送来,对着陆清则,才敢问几句:“陆大人,您和陛下最近是不是……吵架啦?”

        早膳又是加了药的汤,陆清则一口就能喝出来,里头偷偷加了药,因此喝得不是很愉快,随意搅了搅碗:“没有,别想太多,头会秃的。”

        长顺:“……”

        当真没有吗?他不信。

        陛下最近阴晴不定的,毫无疑问全是因为陆大人哇!

        长顺那诡异的顿默,反倒让陆清则察觉出一丝异样,微扬起眉扫了眼过去。

        合着是有同伙的?

        用完早膳,陆清则也没有多留,便准备去吏部上值。

        长顺亲自地把陆清则送上车驾,可怜兮兮地扒在车窗上瞅着他:“对了,陆大人,陛下说,晚上有事和您商量,等您散值后,让奴婢去接您,接不到的话,就得去浣衣局当一个月差。”

        浣衣局是什么地方,收容的大多都是些要么年老要么废了的宫人罪人,又苦又累。

        陆清则知道长顺八成是在卖惨,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了。”

        前些日子,他掐准了长顺会出现的时间,刻意避开长顺,一散值就赶去武国公府,估计让长顺留下了点小小的阴影。

        到了吏部官署,陆清则便干脆不再思索宁倦的事,把精力投入到工作里去。

        今岁的京察还没结束,忙得很。

        吏部有小半人被陆清则清算出去了,新插入的人手才接手事务,卫党的人全部盯着,期望陆清则和这批新人最好效率又低、错处又多,好方便他们上奏,以能力低下为由,拔除了陆清则在吏部的势力。

        不过让卫党失望的是,在陆清则的统领下,吏部的效率不仅没低下来,反而比原来高了不知道多少,且找不出一丝错处。

        想要挖掘出陆清则的不是进行弹劾,以此来打击小皇帝,结果也行不通。

        陆清则此前低调了几年,深居简出,对外人又软硬不吃,别说收受贿赂,大多时候,能见着他人就不错了。

        昨日武国公府小世子认祖归宗,陛下还亲自去武国公府祝贺,又赢得了武将那边的好感。

        眼见着小皇帝的皇位坐得越来越稳,保皇党的领头陆清则地位也越来越高,卫党愈发焦虑,又私底下聚首了一次。

        “史容风是铁了心要支持小皇帝了,真真枉费卫首辅当年为他受罪,阉党的手段那般阴狠!”

        “现在该怎么办?郎祭酒的事,恐怕是小皇帝手里那张名单上记的,谁也不知道小皇帝的名单上还有哪些人的名字,都记了些什么!”

        “卫大人,您怎么不说话?我们这些人,可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被抓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会被供出来,这些年,在场的诸位,可谁也没少占好处……”

        卫鹤荣依旧坐在首座,不紧不慢地盘着手上的串珠,冷眼看这些平时高高在上的大臣急得来回踱步,眼底有丝戏耍般的讥诮,闻声,方开口道:“哦?崔侍郎有何高见。”

        “听闻五军营统帅范总兵当年得罪阉党,险些被抓去杖毙,是卫首辅施的救,樊总兵重情重义,暗认您为义父。”

        开口的崔侍郎眼底闪过丝阴狠之色:“史容风手握兵权,但他只带了百名亲兵回京,反而五军营就驻扎京师之外,只要挑个日子,动作快一点……”

        他的声音低下去:“我等愿为首辅披黄袍。”

        屋内霎时一寂,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被他大胆的话给震住了。

        俗话说师出有名,如今小皇帝在朝堂上人人畏惧,但在民间的风评却极佳,又得了史容风的支持,各地旧部自然也会有所偏向。

        无名之师,怎么能叫人信服?

        在还没被真正逼到绝境时,没人敢轻易吐出谋逆造反的字样。

        这位崔侍郎也太大胆了。

        见所有人都沉默下来盯着自己不语,崔侍郎眼底掠过丝对这群人软弱的不屑,但他一人,也的确做不了什么,只能闭上嘴,心里冷笑。

        现在火还没烧到自己眉睫上,还不知道急。

        等着吧。

        今日散值早,陆清则从官署里出来时,天都还没黑。

        长顺守在辆马车旁,踮脚往里张望着,见到陆清则的身影,顿时露出个如释重负的笑:“陆大人!”

        陆清则深感长顺也不容易,拍拍他的肩:“我还会骗你不成?一起上来吧。”

        说着,也不必人扶,先自行登上了马车。

        马车往着宫内行去,进了宫,陆清则随意撩开帘子往外瞥了眼,意外发现了群脸生的人,瞧着衣服,既不像侍卫,又不像太监,又仔细打量了眼,奇道:“这些是修缮的工人?还不到每年修缮宫室的时候吧。”

        长顺掏出小帕子,缓缓擦了擦滴下来的汗水,干巴巴地陪笑:“是啊是啊。”

        陆清则半眯着眼看过去:“长顺,你可是御前大总管,宫里这些事也该递到你面前吧,你不知道?”

        长顺哑巴了一瞬,迅速反应过来,挠头道:“咱家每日要经手的事又杂又多,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时没想起来,应当是哪个小宫室在修缮,不会吵到乾清宫来的,陆大人放心。”

        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不过这确实也看不出什么,陆清则又看了一眼,才放下了车帘,闭目养神。

        长顺默默收起小帕子。

        他哪儿敢说,陛下这是叫人将一座无人居住的宫室修缮起来。

        宫里又没什么新人入住,崇安帝仅剩的那几个宫妃也老老实实地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待着,陛下这时候着人修宫室……还能给谁住?

        马车稳稳地停在了熟悉的老地方,陆清则闭着眼都能在乾清宫里兜圈子了,下了马车,便往南书房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南书房里除了宁倦,还有几个大臣,卫鹤荣也在。

        陆清则和他对望一眼,彼此平静地移开视线,俯身行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老师来了,”宁倦本来脸上没什么表情,见他来了,露出个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本鞑靼三王子乌力罕请求参与今年的秋猎,不过秋猎将近,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

        鞑靼老可汗病了好几年,大权就暂交给三王子乌力罕掌管,三王子乌力罕其实并不得老可汗喜欢,病中无力插手罢了。

        现在老可汗的病忽然好了,乌力罕自然不敢再离开,否则等他来趟大齐,再回去就是送人头了。

        乌力罕发来封信,非常诚恳地向大齐天子致歉。

        老可汗对大齐怀有极强的敌意,一直盘算着越过漠北线,侵占大齐疆土,三王子乌力罕手腕厉害,目前看着也亲近大齐,但究竟如何,也未可知。

        众人低低商议,思索是该支持哪一边。

        陆清则安静地听他们商议了半天,没有开口,端起手边的热茶抿了一口,热茶驱散了从外头走进来时沾上的一点冷意,舒服了不少。

        卫鹤荣也没说话。

        看其他人隐隐有偏向支持三王子乌力罕夺权的意思,卫鹤荣才开了口:“陆大人的想法呢?”

        话一出口,所有人的视线便都转到了陆清则身上。

        陆清则用盖子轻轻拨了拨茶叶:“当年大齐助老可汗登上王位时,老可汗不也对大齐俯首称臣?以陆某浅见,无论支持老可汗还是三王子,都是引虎拒狼,祸患难料,不如往里添把火,让这父子俩的斗争再猛烈些。”

        让鞑靼自个儿窝里斗,两败俱伤最好。

        说完,陆清则顿了顿,抬头迎上卫鹤荣的视线:“卫首辅又有何高见?”

        卫鹤荣盯着他的那个笑容很古怪,半晌才悠悠回道:“卫某与陆大人同见。”

        宁倦也一直没开过口,听到陆清则说话,眼底才流露出丝满意的笑意:“太傅说得对。”

        其他人只想着趁这个机会,施恩给老可汗或者三王子某一方,以方便掌控——然而这个方法,早在老可汗那一代就宣告失败了。

        毕竟人心难控,又隔着千里之遥。

        陆清则告诉过他,乌力罕对大齐的勃勃野心不比老可汗的小。

        但是杀了乌力罕解决不了问题。

        解决了一个乌力罕,还会有下一个乌力罕。

        大齐在崇安帝手里过了一遭,在周边属国眼里,已然是块防守薄弱的肥肉,谁都能叨一口。

        只有国力强盛起来,震慑住这些外族,他们才能老实下来,不敢再肆意进犯。

        这场讨论就此终止。

        卫鹤荣随同其他人往外走去,头发间恍惚似有几丝花白。

        陆清则收回盯着卫鹤荣的视线,搁下茶盏,扭头望向宁倦:“等徐恕拿到账本,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卫府的家眷?”

        卫府的家眷,其实也就卫樵。

        卫鹤荣当年登科后,娶了阁老之女,据传夫妻俩关系并不好,毕竟当时的卫鹤荣再前途无限,在妻子的娘家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但卫夫人去后,卫鹤荣却未再续弦。

        所以卫鹤荣的家眷只有卫樵一人。

        徐恕的动作很快,应该过不了多久就能拿到账本了。

        届时卫鹤荣入狱,卫樵这个重病垂死的病患,若是断两天药……

        宁倦淡淡道:“看他的命吧。”

        陆清则点点头,不再多言。

        在徐恕送出账本之前,京城平静了半个月余。

        宁倦暂时不再出手,卫党也喘了口气,但依旧提心吊胆,不知道头顶的刀什么时候会再度落下。

        一场秋雨之后,京城更加寒瑟。

        卫府内院,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儿和闷闷的咳嗽声。

        徐恕端着药停在门外,一时不知该不该走进去。

        直到里面传来低微的声音:“是徐大夫吗?”

        徐恕撇撇嘴,推开门走进去,床上的少年骨瘦如柴,任谁看去都会知道,他已经熬不到这个新年了。

        都说医者仁心,徐恕自感自己没那么多仁心,但想想这个少年未来的下场,还是有些感叹。

        卫樵虽然已经病入膏肓,但眼睛仍旧是清明的,哑声道:“徐大夫比平日来晚了两刻钟。”

        徐恕心里冷不丁一跳,疑心自己露出了破绽,坦然回望过去:“不小心煎坏了药罢了,你今日感觉如何?”

        卫樵勉强笑了笑:“今日感觉还成,好歹能醒着与你说两句话。”

        说着,他低头习以为常地喝下那碗药后,又开口说:“我听说徐大夫最近总是失神熬坏药,不如往后让其他人来负责煎药吧,不必为我这个将死之人忧心太多。”

        徐恕一时不太清楚卫樵是猜出了点什么,还是单纯的关心他。

        若是往常,他必然要争一争,否则消息就不好借着倒掉的药材递出去了。

        但以后都不用了。

        他点点头:“也是。”

        卫樵的生命已经快走了终点,说了会儿话,就已经接近半昏,喃喃问:“我爹今日回来了吗?他的生辰快到了,趁我还醒着……”

        话没有说完,人已经又半昏半睡了过去。

        徐恕眼神复杂。

        你爹大概是暂时回不来了。

        九月初,从卫府秘密递出的账本送到了宁倦的案头上。

        与此同时,再次被提出来三司会审的潘敬民又又又翻供了,直言自己受内阁首辅卫鹤荣驱使,震得向志明手里的茶杯掉到了地上。

        当日,扎根文渊阁的卫鹤荣难得回了趟吏部。

        陆清则已经收到了消息,见到卫鹤荣来了吏部,稍稍一怔,眼神示意人去报信,旋即亲手给卫鹤荣倒了杯茶:“还不到吏部向卫大人提交报告的时候,卫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卫鹤荣颇为感慨地环视一圈变得陌生了些的吏部官署,施施然坐下:“只是忽然想起,卫某似乎还没有与陆大人坐在一起用过茶。”

        陆清则嘴角牵着淡淡的笑意,随意揉了揉手腕,没有吭声。

        只要卫鹤荣有任何危险举动,腕间袖箭的机括随时待发。

        卫鹤荣仿佛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神色自然地饮了口茶:“嗯?好茶,似乎不是吏部官署常备的烂茶饼。”

        陆清则赞同道:“吏部官署里的茶有股霉味儿,还没江右一个知府官署里的好。这是我从府里带来的,卫大人喜欢的话,就多喝些。”

        卫鹤荣还真又多喝了两口,状似闲聊般道:“我还以为,至少要到年底,陛下才能清算到卫某头上,没想到这么快,陆大人能给卫某解解惑吗?”

        陆清则哑然一瞬:“火烧眉毛时,卫大人还如此镇定,当真叫人佩服。”

        “时也命也。”官署外已经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卫鹤荣巍然不动,“早就料到的结局,早些到和晚些到的区别罢了。”

        陆清则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徐大夫是个很有医德之人,当有好好诊治过卫公子,不会故意倦怠。”

        卫鹤荣咂摸着陆清则这句话,瞬间就想通了前后。

        原来如此。

        他感叹般道:“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己,陛下的狠都超乎卫某的想象啊。”

        锦衣卫已经挎着刀冲进了官署内,见到陆清则和卫鹤荣相对而坐时,一时有点惊疑不定,不敢动作。

        陆清则淡淡道:“江右一遭,死了数万百姓,陛下哪有卫大人狠呢。”

        外面的太阳还未落下山,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落到眼睛里,有点晃眼。

        江右的事无可辩驳,没什么好说的,博弈之下的牺牲罢了,卫鹤荣眯缝着眼,眼底带了丝忆往昔的怀念:“当年卫某带人剿灭阉党,也算是救了陆大人一命。”

        陆清则顿了顿,点头:“是。”

        “史大将军记恩,回京之后没有出手,你与大将军走得近,他看得上的人,想必也同他一般品性。”

        “卫首辅就别往陆某脸上贴金了,”陆清则猜到他想说什么,他先前就试探过宁倦的态度了,断然道,“有些事我也做不到。”

        “陛下无需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卫鹤荣自顾自说起来,平静的态度不像在提自己的儿子,“樵儿活不长了,京郊的云峰寺会很适合他。”

        卫鹤荣想说的果然是这个,陆清则摇头:“我说不动陛下。”

        卫鹤荣盘踞已久,曾经宁倦不得不在他面前装乖卖弱,对于宁倦而言,那是极度的屈辱,怎么可能会放过卫樵。

        卫鹤荣否认了陆清则的说法:“那可不一定,相信只要陆大人肯开口,陛下为了让你开心,就不会不应。”

        陆清则缩在袖中的手指骤然一紧,抿着唇没有接话。

        周围都是虎视眈眈、杀气腾腾的锦衣卫,卫鹤荣却谈笑自若,见陆清则难得流露出的反应,笑意里多了一分笃定:“想必在这方面,我也于你有恩。”

        “……”陆清则的神色有些冷,“我会考虑一下。”

        那就是答应了。

        卫鹤荣将杯中的茶饮尽,盯着那只成色极好的青釉茶盏,眯着眼道:“除此之外,卫某还有一事相求。”

        陆清则并不喜欢卫鹤荣这个人,但见他这般气度,又不免高看几分。

        看在卫鹤荣并未向外宣扬什么的份上,最终他还是开了口:“你说。”

        “陆大人当真与卫某从前很像。”

        卫鹤荣将茶盏稳稳地放回桌上,感怀一句后,吐出了自己的请求:“望卫某身死之后,能与发妻同葬。”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愿望,陆清则不免稍怔:“这个简单,卫大人还有什么话吗?”

        这大概是卫鹤荣最后能与他说的几句话了。

        他就不想让他帮忙带几句话给卫樵吗?

        卫鹤荣忽然站起来,低俯下身,靠近了陆清则。

        附近锦衣卫一阵紧张,就想冲过来阻止。

        陆清则抬抬手,示意他们不必动手,冷静地看着卫鹤荣靠近,在自己耳边低不可闻地说了声:“陛下对自己都那么狠,对别人自然会更狠。”

        “当年阉党除灭后,又有了卫党。”

        “皇家恩情薄弱,陆大人,小心别成了下一个卫鹤荣。”

        陆清则静默片刻,揖了揖手:“卫大人,告辞。”

        卫鹤荣站直身,坦然地任由锦衣卫冲上来,将他钳制住按走。

        直到风风火火的锦衣卫带着卫鹤荣走了,吏部还是鸦雀无声的,每个人都缩着脑袋,当自己不存在。

        外头又飘起阵秋雨,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当真变天了。

        陆清则思索着卫鹤荣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自个儿撑起伞,拿起进宫的牙牌,走向宫城。

        秋雨细密密的,风一吹就斜过来,撑着伞也不是很有用,慢吞吞走到南书房时,陆清则半边身子都湿透了,宁倦正在和郑垚说话,见到他一身寒气地走进来,脸色顿时就变了,快步过来,脱下袍子将他整个人一罩:“长顺,让厨房送姜汤来!”

        长顺赶紧跑出去叫姜汤。

        宁倦把陆清则整个人都包起来了,脸色不善:“老师要进宫,差人坐马车进来就是,当心又生病了!”

        陆清则当没听到,往郑垚那边瞟了眼,正好和偷偷望过来的郑垚对上,朝他笑了一下,看郑垚挠着头,也朝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猜到郑垚是来报告什么的了。

        他从容地坐下,淡定道:“不妨事,陛下和郑指挥使聊完了吗?”

        郑垚才一五一十地向宁倦复述完陆清则和卫鹤荣的那场谈话,心里发虚,闻声腾一下窜起来:“聊完了聊完了,陛下,臣先去处理后续事宜了!”

        说完就跑。

        厨房的姜汤也送上来了。

        陆清则喝了口辛辣的姜汤,眉尖蹙了蹙,不是很喜欢这个刺激的味道,但喝下后的确有效,浑身热腾了起来,驱散了寒意。

        他撩起眼皮:“看来陛下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宁倦脸上的笑意一滞,语气淡漠下来:“卫樵既已是将死之人,早死晚死也没有区别。”

        陆清则摘下脸上冰凉凉的面具,脸色浮着些许受凉后的苍白:“陛下从前和卫鹤荣感同身受,现在就不可以了吗?”

        宁倦看着他苍白的脸颊,语气不由得软下来:“老师,这不是一回事。”

        “卫鹤荣也算救过我一命,”陆清则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若是当年没有他,我恐怕也醒不过来。”

        宁倦蹙着眉,良久,还是妥协让步了:“依老师的,我会派人将卫樵送去云峰寺内看管。”

        左右也是个将死之人,犯不着因着他,和陆清则起什么争执。

        听到宁倦松口,陆清则也没有很高兴,垂着眼睫,又啜了口姜汤。

        宁倦看他脸色又慢慢恢复了点气色,想到很快便能独占心爱的老师,心里雀跃起来,坐下来笑着问:“对了,卫鹤荣最后和老师说了什么?”

        陆清则慢悠悠看他一眼,不想再喝这辛辣的玩意儿了,将姜汤搁下来,道:“我要是说,他其实没说话,陛下信不信?”

        分明知道锦衣卫会如实上报他们的每句对话,却只是靠近不说话,装作耳语的样子,让人解释不清,临死前也不忘离间一番。

        这倒也很符合卫鹤荣以往的行事作风。

        宁倦虽然犹有一丝狐疑,不过还是乖乖点了点头:“我相信老师。”

        陆清则毫不心虚地抄起旁边的茶,漱了漱口。

        他可没说谎,是宁倦自个儿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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