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故人佼人
元邵二十七年夏，席州洪涝，州牧上奏有数十人淹亡，数百户人口不知所踪，临海滨城更是半个城都浸在水里，无家可归者不计其数。
一时间，都城谣言四起。
有人道，元邵皇帝即位以来，天灾不断，乃是国运枯竭所致。
有人道，天降启示，乃不祥之兆。
有人道，昏君无能，佞臣当道，神降天惩，国破迟早。
…………
这些谣言不知怎的，传入天子耳中，天子极为震怒，命人抓拿谣传者。
谣传之人没抓住，城中百姓人人自危。街道上人们俱是行色匆匆，生怕和他人说上几句便被不分青红皂白的官差抓了去。
对家酒楼都关门好几日了……
…………
我伏于桌沿，听雨落片瓦，水滴砖石。
如梦轩连日闭门谢客，我便在阁楼开条窗缝，透过缝隙望酒楼二层临窗处，可有那抹锦袍身影？
自酒楼关门起，那二层临窗处便被木板遮得严严实实，叫人窥不得半点光亮。
我没由来的烦躁不安。
“轰———！”
一落惊雷，照得都城通亮，我抱住肩打了个颤。
窗户被骤起的风卷开，雨打进阁楼，我忙去抓风中摇动的窗，却被远处火光吸走全部气力。
那处是，皇宫。
——————
几层阴雨密布，几道雷鸣电闪，几声老鸦啼叫，几重树影婆娑……
有人冒雨叩响如梦轩大门；有人踩得木梯咚咚响，往阁楼而来；有人推开房门，停在我身后，道：
“柳如梦。”
我转身，来人玄衣冷面，身后拖出一条水迹。
我一怔，单膝跪地道：“属下见过侍郎大人。”
侍郎静立不动：“当日你父亲在大牢内的叮嘱，你可记得？”
“永生不忘。”
“说。”
“……不负皇恩，莫做背信弃义，通奸叛国之人。”
“不错。”
一柄短剑一副软甲丢至我面前。
“那便证明给我看吧。”
说完，侍郎走出阁楼。
我拾起短剑，手腕微动，半段剑身出鞘，刃上寒光乍现。
“轰隆隆——”
雨水透窗而入，打在背上，一片冰凉彻骨。
……
此刻，我方才想起。
我，是本该身死于十年前的一抹孤魂……
——————
雨幕中，我紧跟侍郎，一路疾行。
自偏门进入皇宫，不见半个人影。
穿过数条长廊，人声含带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由远及近。
……
“……退下！”
侍郎与我皆是一顿，隔着漏窗窥探。
昏暗天色下，一身明黄龙袍者被人挟持于阶上，阶下两方人马，势均力敌，对峙不下。
“陛下日理万机，自然是不记得了。”
我一怔，这声音，是楼主……
“无妨，您不记得，总有人记得的。”
“十年前，坚州大旱，隹城疫病肆行，民不聊生。陛下一旨焚城，烧了三个日夜，可曾想过这火，葬送了多少条无辜性命？”
“州牧开仓济民，奈何流民众多，有心无力……陛下，你吃过观音土吗？”
“宣国虎视眈眈，朝廷坐视不理。终是州牧与宣国军队达成协议，开城换粮，留得百姓半刻苟延残喘。那时，陛下正为太子召得称心伴读太傅，宫廷华宴，歌舞升平，真真好不热闹！”
“而后坚州州牧一家被午门斩首，说是通敌叛国，携宣国军马，妄图行刺皇帝。我见着倒像……灭口，好将焚城之事偷梁换柱。”
“陛下，可对？！”
我咬紧牙关，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胸口各番情绪翻涌。
侍郎低声道：“现下宫中，唯有此路可通，切莫记错。”
我缓缓看向侍郎，不明其意。
“咔隆隆——”
雷光闪现，便见侍郎幽幽望我，没由来的让人毛骨悚然。
我点头不言。
楼主声音传来：“你可知，这些人都是鬼门关爬出的恶鬼，索你命来的。”
“便是杀了朕，这江山也落不到你们这些反贼手里！”
楼主道：“我何曾说过，要这破烂江山？我要的是你的命。”
“在下早年游历时，得了件奇物，可引天火……”
“咔轰！！”
似是应验楼主所言，天雷劈下，宫殿火势渐起。
火光下，我看到楼主以帝身为盾，长剑横其脖颈，唇角含笑：“陛下，也尝尝烈火焚身之苦，如何？”
说完，一步步挟天子退入着火的宫殿。
御林军一阵骚动，随即被压制住。
我稳住心神，问一旁全无紧张之色的侍郎：“不救陛下？”
侍郎眼望冲天火焰，纹丝不动道：“不是还有太子吗？”
“太…子？”
侍郎垂眸，缓缓说道：“陛下宫中遇刺，太子身处席州，抚慰百姓，得此消息，日夜兼程，赶回都城，终是救驾来迟。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反贼被擒，株连九族，斩首示众，昭告天下。新帝以仁施政，为解席州洪灾，开国库粮仓相济，亲临国寺，念佛颂经，以度亡魂。百姓皆称……”
“新帝，乃千古明君矣。”
“轰隆隆——”
我透过惨白的电光，望见侍郎睥睨我的神色，只觉浑身发冷。
这是一场局，所有人都是棋子。
我不敢细想，扭头望向宫殿。
谈话间，宫前两队人马竟发生翻天覆地变化。
御林军人增数倍反压制住另一队人马，手起刀落，血腥味越发浓郁。
楼主早已挟持天子入殿，不知生死。
巨大的恐惧笼罩心头，我深吸一口气，撞开侍郎，躲过刀林剑雨，几步跨上台阶，冲进火中。
殿内浓烟滚滚，我捂住口鼻，伏在地上爬行，四下寻找。
…………
滚热的气浪，扑打在皮肤上。
我抹掉止不住往外流的眼泪，一点点朝内摸索探寻。
满腔委屈，连同无望越垒越高，越积越沉。
我不明白，为何父亲愿以叛国救民；为何要我做那迂腐愚忠之人；又为何独留我一人在这世间，面对世事炎凉？
我不明白，为何翠云教我谨慎卑微，自己却张扬不羁；为何来去随心，不顾他人所心所念；又为何重归之际，半分目光都奢予？
我不明白，为何楼主明知我心怀不轨，依旧留于身旁；为何将我送还，依旧日日对窗相伴；又为何给我几载美梦，却要我醒来？
我着实太笨……却为何无人常伴，陪我走尽世事无常？
…………
我终是在意识彻底模糊前，隔着烟气，寻着了靠坐柱边的楼主，和倒于地面的天子。
匆忙扑到楼主身前，我被烟熏得呛咳几声。
楼主微微抬起眼，手缓缓抬起，覆在我头上，扯扯唇角：“……这梦……倒像个真的…”
我抓下头顶的手，架起他的胳膊，一手托住皇帝，沿着原路找出口。
“……我……替你……替……全……隹城百姓……报……仇了……”
一路来，便听楼主断断续续地嘟囔。
“……我……之一生…寻得故人………为…最幸………未……得佼人……为…最……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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