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永别
德衡点了点头，随后从怀里摸出一封带有血迹的信。
我心里一颤！
“这是公瑾兄的绝笔信，给嫂夫人的……说让嫂夫人等丧礼结束后再看。”德衡说。
我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周府里再不是大红色，院子上空挂着白绫，牵出十几条细长的白绫，挂满了左右摇晃的白灯笼！
我抱着黑匣子走得很慢，慢到就像当初周五牵着我，老夫老妻散步一样。
我仿佛都快忘了，那是我们的成亲仪式。从周府正门到大厅的距离，我仿佛走了有一个世纪，迷茫，悔恨，思念，愧疚……深深地压在我的心底……
从蔡文姬到孙尚香再到周瑜……我都无力改变……
到底是因为我，历史变得如此凉薄，还是历史本就如此凉薄？……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肯信我！为什么！
我从没想到，我们再次踏进这个院子，却不再是他牵着我的手，而是……我抱着他的骨灰！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而是……
有一个人本可以生，他却选择了死！选择了放弃！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我，彻彻底底！
而后的丧礼是乔莹一手操办的，我没有心思参加。德衡和阿碧忙着料理后事，我终日守着后院的两株腊梅树，替它们修剪枯枝儿。
既生瑜……何生亮……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六个字……
他还在怪我！
我不禁又掏出那封带血的绝笔信，眼睛干涩得厉害。
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恨不得扇自己几巴掌……我不知道周瑜是怎么样痛苦地离开的……但是我知道，背叛的感觉……是撕心裂肺的，刻骨铭心的！曹丕背叛我，且让我失望无比，我于周瑜……绝对是剜心的痛！
他走了，可是周府还在，他的腊梅树还在……我得照顾好他们……
我站在院子里发呆，望着腊梅树，望着腊梅的树梢被微风微微吹动，就好似周瑜默默来到了我身边一样。
“夫人……”阿碧唤了我一声，我赶紧回神把那封信收到袖口中。
不知何时，阿碧抱来一个漆檀木案板，上面摆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壶，两只玉杯，玉壶里装着像血一样暗红的液体，案板上还有一个漆黑冰冷的黑匣子……
那是周瑜的骨灰盒！
我的视线在那黑匣子上停滞了许久，喉咙不禁干涩起来。
阿碧倒了一杯玉壶里的液体，不由得啜泣了一声，说：
“夫人……这个是葡萄酒……”
葡萄酒？！
我不禁心脏猛地一跳。
“是大将军生前托至尊寻的，大夫人这几日在府上处理大将军的……后事……也便带来了……”
我望着那暗红的液体，分明是盛在晶莹的酒杯里，却好像映入了我的瞳孔，散开，漫延……
阿碧唤了我一声，我才回神，发觉眼眶湿湿的，用手擦了擦才发现，原来是泪……
泪……
“这杯……是大将军的……”阿碧哽咽了一下，端玉壶的手禁不住颤了颤。
我看了看阿碧，又抬头望着天，灰蒙蒙黑压压一片，好似在院子上空再也散不去一般。
接过两杯酒，一杯洒在了腊梅树下，一杯自饮。饮罢站定在树下，凝神回味着……
涩、苦、痛！
寒风一吹倒一丝醉意都没有，反而更加清醒。
“夫人，起风了。”阿碧唤我。我看向她，她眼里闪烁着迷离，似乎在暗示我什么。她缓缓打开骨灰盒，递给我，我不知为何就接过来，抓了一把灰蒙蒙的粉末。
这是公瑾，却又不是。公瑾是暖的，他不是那么冰冷。
“大将军平日最爱与夫人在一起，想来也是和夫人一样，是个向往自由的人。”
阿碧的嗓音带着哭腔，惹的我去看，没想到院里忽然刮起一阵大风，迷了我的眼。
待我再睁眼，却发现黑匣子已然空空荡荡了，只剩下飘飘浮浮的几粒碎末。
“公瑾……”我忽然身子一软，差点摔倒。
我连最后触摸他的机会都没了！
阿碧扶过我，却在笑：“放心吧夫人，将军走的很安心。”
我忍住心中沉痛，不语。
阿碧怕我身子有些乏了，便扶到亭子里小憩。我看阿碧的状态也不好，便遣了她先回去休息。
亭子里冷风乱窜，直灌袖口，我又忍不住拿出那封绝笔信来，鲜红的，刺眼的。
我低头看着那薄凉的六个字，泪，不禁就落了下来，打湿了泛黄的纸页……我忽然听见有人在叫我。
“乔儿……乔儿……”
我眼前蓦地一黑，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
“乔儿，你的心肠真狠……”
我愣了几秒……缓缓睁眼……
公瑾？周瑜连连咳嗽了几声，我连忙去轻抚他的背往下顺气。
周瑜这才舒坦了些，但说话仍旧吃力。他似乎是想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好不容易发力抬起却滞留在空中许久，当他正要缩手回去时，我反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大手。
以往，他的手是那样的温暖，但在触碰到他的肌肤时，我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我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我为何在营帐里，为何见到了他……我只想让他活下去！
我想开口说什么，却始终只是默默地握住他的手，传递着自己手心里的温度，希冀这一点温度，可以点燃周瑜的求生欲。
我会医术，也有找到了根治冰魄神水毒性的办法，但如何才能拯救一心求死的人呢？
我不知道……
周瑜忽然咳嗽了几声，却在叫我。
“乔儿……我原以为……这些年的等待与陪伴，迟早会有一天能有回应……”
我听不懂周瑜在说什么，我们之间哪儿回应不回应？
周瑜继续道：“但是我终究没有想到，你仍然懂不了我……你口口声声要忘记的那个人，始终都停留在你的心里！………”周瑜的情绪忽然不受控制，我慌忙的去桌上端来自己配好的药，刚要转身回到床边便听到噗嗤一声！周瑜喷出一大滩殷红的鲜血！
地板……桌上……雪白的被褥上全是一片鲜红刺眼得厉害！
“公瑾！”我立即跪倒在床边，将药碗搁置在床榻上，接着又挪了挪周瑜在床榻外的身子，轻轻地抬到床上。
这些日子，他的身子清瘦了许多，以至于我也能够轻松地移动他。
但他仿佛是听不见我的呐喊了，气息微弱的无从察觉……
周瑜危在旦夕！
我心头又猛地一震！
他躺在床上，艰难的睁开了眼，我这才松了一口气，顺手牵上滑倒在地面的被褥来给周瑜盖上。
“别说话了，你的身子还很虚弱……”我的眼睛有些涩涩的，声音也莫名的哑了。
我感觉周瑜在看我，可他双眼分明模糊，辨不得我的模样了。
我正好停留在周瑜的颔下一寸，他仿佛是感觉到了我的温度。
“对不起，我……”
“我只想知道，”周瑜打断我的话，气息微弱到只有我附在他耳边才能听得清。
“乔儿，我只想知道这些年来你有没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爱我！”周瑜的眉毛在迷迷糊糊的一瞬不由得一蹙。
我连忙点头又连忙摇头，泪水止不住就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我……我不知道……”
我的心里很乱，我只知道，周瑜是牵动我的快乐忧伤的人……但是爱……我从没想过……即便平时精明过人，但这时我看到周瑜如此早已乱了阵脚。
关心则乱，我想说的就是现在的我。
我蹲起床榻边的药，温柔地呼唤着周瑜的名字，喂了几勺药，周瑜都闭口不喝，无奈之下只好像之前一样喂药。
也许是药味，也许是我的呼唤，唤醒了他的意识，但他的面色依旧白如死灰。
我的唇覆盖着他的唇，感觉到他喉间在主动地接受这些汤药，细长的睫毛扫过我的脸颊。
他醒了！
他几乎是看了我整整一分钟，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嘲讽。我起身看他。
周瑜忽然也要起身，反倒冷笑了一声，笑得我全身毛骨悚然，感觉失真。
“夫妻这么多年，竟然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奢求到一个吻……而这个吻，也许有爱……有情……偏又不是关于爱情……多么讽刺！”他说。
我刚想要解释，却突然被周瑜的大手按住了脑袋，继续贴附在他的唇上。
我感觉到输送给周瑜的液体又朝着自己的喉管流动回来，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视周瑜，不断地摇头挣扎，却又怕触动他的伤势，我想反抗，却被周瑜死死的扣在怀中，我想抵制汤药的入侵，却奈何对方向是憋足了一口气，要把汤药直逼体外！
“公瑾！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会死的你知道吗！”
我在液体到达的最后一秒，感受到周瑜的精疲力尽，立马从周瑜怀中抽出身来，我的眼眶红红的，咬唇问周瑜，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周瑜忽然大笑一声，回荡在整间屋子：“乔儿！你不知道的，我会让你知道的！”
周瑜如今的状态已经呈现癫狂，我的整个心都悬了起来，只见他又一吐血死死地抓住我的手，目光中突然出现的决绝的光：“我要你记住，我周瑜爱过你，永远不能忘记！永远……”
我愣在原地，心就像被万剑穿过捅得血肉模糊：“公瑾，你别说话了，我有办法救你，你听话好吗？把药喝了……”我几乎带着哭腔祈求他，我想呼唤周瑜，后面却怎么样也说不出话来了，眼睛像是听不了使唤，泪珠也不争气地往外挤，一颗一颗的落在周瑜被染红的衣裳上，血混着泪水淡化成了一点微红，我的心里无数次声嘶力竭地呼喊周瑜……抱着他渐渐冰冷的身体瑟瑟发抖……
“乔儿……你自由了……”
“你自由了……”
周瑜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回荡，像是幽灵一般，反复缠绕！
“阿霜…阿霜………”我忽然间听到姐姐的声音，低头一看，抱着的人儿也都渐渐消散在我眼前……只有那泪水浸湿的凉薄的六个字：既生瑜，何生亮……
原来是梦……
“阿霜，别在院子里睡啊，会着凉……”
会着凉……
公瑾也常说，寒气重，让我回屋去。
乔莹把她的披风解下盖在我的膝盖上，牵我的伸进毛绒手套里。
我抬头看她，鼻尖觉得酸酸的：“姐姐，我……梦见公瑾了……他在怪我……他说我自由了……”我什么时候说过他囚禁我了？
他……早已是我的自由了！在我还分不清爱与不爱的时候！以前，我害怕周瑜的问题，更害怕那未知的内心，我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转移话题，不愿意正面回答，我从来不愿意思考周瑜对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就是交易那么简单！
我一心只以为周瑜和我是政治联姻，后来发展成能相互依靠的好朋友，即便我察觉到他微妙的变化，我也不愿去深想……
“他在怪我，他在惩罚我！”
如果当时，我无赖一些，不相信周瑜，哪怕有一点点不相信，他也许都不会这样离开。
他是我害死的。
我曾经无数次设想，若是能回到他牵着我赏腊梅花那夜，我一定要觉得不放心，忍不住又撅嘴追问他平安符，小手不听使唤就戳了戳周瑜的右肩，瞅着他的锦带准备下手。
我要不依不饶问他：“你没骗我吧？”
但是往往到了后来，设想总是在出现周瑜那俊美面孔的时候就变了方向。
他默了片刻，缓缓侧头看向我，捉住了我另一只手握住，浅浅的笑了笑，嘴角都是满溢的温情。
他说：“当然。”
他把我顺手圈在怀里，用披风紧紧包裹着我，他的鼻息深深浅浅地在我脖子里乱窜。
我想去摸索锦带，却一动就漏风，冷得刺骨。
“别闹了啦，当然，我什么骗过阿乔啊！”他说。
是啊，他什么时候骗过我？
是我对他无条件的相信，害了他。一个从不会欺骗我的人，却用他的生命在欺骗我。
也许这是他对我的惩罚吧！
“傻妹妹，公瑾怎么会舍得怪你呢？你一定是待在周府睹物思人，太想念他了……”
我叹了一口气。或许是吧……如今我穿过莲花池，大厅用膳，路过厨房…周府的角角落落…无一不看见他的影子……他仿佛还是那个深夜陪我看花灯守岁的男人……还是那个陪我看腊梅来放的男人……
乔莹忽然拿出一张盖了红印的纸，方方正正的，上面是周瑜的字迹！
“阿霜，公瑾早前已经给至尊说过，若是他不幸离开，这休书……就是给你自由……”
休书？！
我一怔，心里不禁冷笑。
他果真是一心求死了，用我的独自苟活来惩罚我，这一切后路都给我准备好了……
若是知道当初两年后的合离约定，会是这般景象，不若没有！
“姐姐给你寻了个隐秘的地方，你大可脱身去了……”
“这是周瑜的遗愿？”我红着眼问。
看乔莹点头，我心里一沉，没有再答话，只是好想这一切，都只是梦！醒来就好了……醒来……周瑜就还在我身边……我们可以一起吵闹，一起假正经，一起翻墙射箭……一起上战场！……我和他，还有好多好多事没有一起做……
我抬头看了看乔莹，憔悴地笑了笑拍拍她的手背：“我不能走……”周府……是我唯一能感受他温度的地方了……
乔莹皱了皱眉，另一只手覆盖在我手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蹲下身看我，又轻拍了拍我。
“阿霜，你放心去吧，你本不该束缚在这里……”
我一愣。
什么意思？我不该束缚在这里……可把我束缚在这里的，一开始就是你们……
“公瑾曾说，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若是他离开，就放你去吧。”
他曾说？他知道的……他什么都是知道的……原来他一直想过放我离开，为何迟迟没有？为何偏要……等到他，离开……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后怕地把手从乔莹手中抽出，全身不禁颤抖了一下！
周瑜和我的联姻，一定不只是他为了帮我挡孙瑜，也不只是他对孙权说的对我倾心，更不只是孙权对周瑜的笼络人心……
“阿霜……”乔莹有些惊慌地看着我。我却不再看她……我也看不清她……
我默了好一会儿，感觉心脏被人鞭打着，抽搐地疼痛……寒风吹得我眼睛酸涩得厉害，我只好望着天，不让眼泪掉下来。
天空，灰蒙蒙的，就像看不清的人心。我好像是在小院里待得久了，沉溺于小天小地的幸福，竟然忘了：我是乔霜，九天玄女！在我身后还隐藏了太多！孙权…不只是我的姐夫，更是一个乱世的统治者！
我的身份，本就不该拥有平静的……我的婚姻，本就不该只是单纯地寻找到一个陪我一生的人……
我太天真……始终是太天真了……我竟让感性战胜了我的理性……
“好……”我会离开……
我咬着牙回答，提步要离开。脚上似乎被死死禁锢了镣铐，扯着我全身的神经。
“公瑾当初联姻，只有一个条件……”乔莹突然道。
我步子凝住。
乔莹长叹一声，声音却在颤抖：“你自由，换他一世追随……”
我惊讶地回头看她，她眼里闪着湿润的光芒。
“仲谋担心公瑾功高震主，而你……是他唯一的软肋……”
软肋……周瑜为了我放弃了他的天下？！
不，他从未想过取而代之……别人不懂，但我懂，别人不信，但我信！
我怔怔地看着乔莹，她本不必告诉我这些。
我的姐姐，好姐姐…即便她给了我平安符给周瑜，尽力在救他……可我如今看她，还是再没办法笑出来。
乔莹看着我，眉头紧锁始终不展，想靠近我，却又怕靠近我。我头也没回就提步离开了，每走出一步，都觉得被人插了一刀，血淋淋活生生的……
“他是真的爱你！”乔莹在亭子里喊住我。我依然没有回头。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可惜……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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