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体面01
几天后，德衡到了，阿碧也跟着来了。确认周瑜的情况好转后，我交代了他俩帮我瞒着，就急匆匆向许县赶去。
安于江东繁华富贵，我几乎成了井底之蛙。那时候我才知道，曹操正贴了告示满城找我，悬赏黄金，于是在那附近我打算先去了香雪庵。那里隐蔽些，而且直觉告诉我，诸葛亮在那里等我！
还弓弩的时就想方设法要见我，被吃了闭门羹，一定不会就此罢休！
果不其然，我到那里时，诸葛亮着一身纱衣长袍，只是不再符合他大军师身份了。静静站在梨树下，修长的背影隐隐透露出孤傲与淡漠……仿佛已把我和他隔绝。
冬天了，梨树早已是枯枝败叶，花瓣凋零。而如今，他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
“你来了。”他声音低沉，一面缓缓转身来。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熟悉，我以为我已经忘记，可当他说话之时，我的心底还是忍不住悸动了几秒。
我回神淡淡“嗯”了一声，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好久不见……诸葛军师……”
“阿乔……”孔明想要靠近我，不过我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诸葛军师等我很久了，应该是想好谈判筹码了吧，不过可能要让您失望了……”
孔明皱了皱眉，昵了我好几秒：“阿乔，我们什么时候这么陌生了？”
什么时候？呵……我也记不得了……
我嘴角冷不丁地扬了扬，直切主题：“你是不是有救公瑾的解药！”
孔明昵了我一眼，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看他也没有诚心来谈判，也便越过他打算进屋去。
还是等打听好曹操伏兵的分布再潜入汉宫找华佗吧……
正想着，孔明突然道：“师祖已经不在了……”
我的步子僵住，霎那间脑袋空白。
不在了……是什么个不在法……离开汉宫了？还是死了？华佗……华佗……
我脑袋里不断搜索华佗的资料，心头像是被巨石轰然一震！
华佗：建安十三年死于曹操之手！
“师祖助汉献帝被曹操发现……”
一场赤壁之战，让我忽略了太多事，我竟忘了……华佗……真的按历史时间死了……那周瑜的命运，是不是没办法改变？！
我快速搜索周瑜的讯息…周瑜，字公瑾，庐江舒人……东汉末年名将，出身庐江周氏，都官至太尉……确实是死于……建安十五年！
不可以！坚决不可以！
“你怎么会知道……”我这么想孔明的消息是错的。华佗不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即便再次确认了我脑海中的历史信息，我还是没办法接受，脚下忽然一软，幸好被孔明扶住。
“师祖逝世前把《青囊经》寄给了我……”
我赶紧把他推开，他在原地凝滞了几秒，没有往下说，忽然笑了笑。
我不知道他笑什么，但是我是没心思去问了。华佗死了，制毒的人都不在了，如何寻得了解毒方法……除非……得到记载制毒秘籍……秘籍……
刚刚孔明说……《青囊经》？！
我不禁看向孔明，他已从衣袖中拿出一本书籍，泛着墨绿色光芒，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青囊经。
“说吧，刘备派你来达成什么交易？”
话音刚落，忽然“啪”地一声，《青囊经》在孔明手里滑落。我赶紧去拿起来擦了擦。
“阿乔…我们…”
“诸葛军师，你要什么我很清楚，你是怎么样不喜于色不怒于形的，我也很清楚……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要《青囊经》，你要多少城池都没用，我不掌权！即便我掌权，我也不会把公瑾用命打下来的城池交给你们！而且，我一定要《青囊经》！”
孔明的眼光一直在闪烁，是我从没见过的神情。
我努力不让自己看他，忘记他的表情，想着周瑜病重时的模样，心里就莫名一横，把《青囊经》塞进怀里要带走。
孔明突然拽住我的手！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默了好一会儿才回头。
他的手也冰凉，大冬天穿的单薄，站久了就连脸色也苍白许多。
“阿乔……在你心里，是这么想的？”
“天下不是比我更重要？”
我不知为何就脱口而出了。我以为我早已释怀。但是在那一刻我才知道，我一直很在意我在孔明心中的地位。
我不是他的第一选择！
也是，做大事的人，岂能纠缠于儿女长情！我竟然可笑地能理解他！
孔明想要说什么，可我不愿他再说了。
我想要最后的体面……
“公瑾，是我的夫君……我要救他……”
孔明缓缓放开我的手，默了许久。待我走出好几步，他突然问我：“你爱他吗？”
什么？！孔明问我什么？
我感觉自己是听错了，又往前解马儿的缰绳，立即翻身上马打算赶回去。
“《青囊经》里记载……冰魄神水……除了至亲之血，还有……挚爱之血！”
挚爱！
我在孔明的眼神里看到一丝懊悔，却又好像看不清楚了。
不过挚爱……我于周瑜，算得上是至亲，但是终究没有血缘关系……挚爱……谈不上……没有血缘至亲和挚爱可以互换吗？
“你的意思是……我的血可以救周瑜？”我再次确认！
孔明突然百步穿杨般到我马儿面前，夺过我手中的缰绳，吓了我身子往后一仰，幸好马儿惊了前后一合，身子由着惯性倒了回来。
“阿乔真要救他？”孔明望着我，眼光似乎都在微弱地闪烁。
我是第一次觉得他不再那么居高临下。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难道是因为我救周瑜影响他的大业？不过……他不应该会担心的……
“豁出命也要救！”我握紧在他手中的缰绳。
孔明的眼里闪过一抹异样，手忽然松了，往后退出好几步。
“来都来了……香雪庵，也不待几天吗？”他说，语气像是祈求，又不像是。
我不禁内心自嘲，不知自己还究竟在期待什么。我何德何能是他想要留下的人……
孔明淡淡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却始终也没有看我。
“不了，多停留只会耽误公瑾的病情，我只是用你的药方给他压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效！”
孔明完全转过身去，默了许久。
冬风吹拂起他的青丝，卷起腰下纱衣……那把白羽扇，就别在腰间……他和香雪庵好似融为了一体，遗世独立，傲然淡漠……
“那你走吧……”他说。
我还没反应过来，也不知他这是何种情绪……
我拉回缰绳，心里就好像被什么重重压着，扬鞭催马，马儿一声嘶叫转头奔去……
我始终没有回头，我也没有回头的理由。任由马儿渐行渐远……
保重……孔明……
周瑜，你等我……我马上就回来了……
途中阿碧飞鸽传书来，说是周瑜的病情暂时稳定，我心里才安稳些。
我随身带着《青囊经》，怕还未到目的地就遇到什么变故，第一反应就先翻了个遍，竟然发现最后两页是被人撕了！
孔明果然是孔明，任何事都有余地。
我不禁对着那凉薄的纸页冷笑，从未觉得全身那么寒意难耐。
不过幸好也没耽误周瑜，《青囊经》确实记载着孔明说的解毒之法……然而，他只说了一半！
另一半，是要双修的挚爱之血……那意思就是……我要救周瑜！比如和他成为真的夫妻！……但现在有个问题……我……是周瑜的挚爱？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是他很重要的人，就像他于我而言……
我打算回去搞清楚这件事，如果至亲和挚爱可以互替，我真的要与他有夫妻之实吗？
周瑜之前因为阿碧的事就生过气，看得出，他还是想要孩子的，只不过……我给不了……在那之前他都从不提……即便别人议论……
我的心里很乱，比马蹄声都杂乱无章…
我想救他……
到达周营时，阿碧先是如箭般飞奔而来，我知道她是来给我打掩护的。
“夫人，我们给大将军说您是回去拿东西去了，打算一直陪着大将军。德衡公子临摹了夫人的字迹给大将军留了字条的。”阿碧说着，帮我把马牵走。
“好，知道了。”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尽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公瑾呢？”我问阿碧。
阿碧拴好马，回答：“大将军正在和德衡公子研讨攻城策略。”
我点了点头，便朝阿碧营帐走去：“我先去你那儿沐个浴。”
“夫人！”阿碧在后面叫我，我回头，见她一脸着急模样。
“大将军的毒……”她支支吾吾，眼睛痴痴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回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能解！相信我！”
阿碧一听，忙激动地点头，赶忙去准备热水。
一路奔波，泡个热水澡，一头栽进去憋一会儿气，全身紧绷的神经和皮肤都得到了舒缓和滋养。
水中适合冥想……安静……
我沐浴从不让人伺候，阿碧也不知何时进来了，忙大叫我：“夫人！您快醒醒！您怎么了！可别吓阿碧！”
她应以为我是睡着了。我应声就赶紧钻出水面，湿漉漉的头发甩出滴滴答答的水声。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周瑜就掀了帘子进来了。
我愣了几秒，看看阿碧又看看他，脸颊突然烧的通红！
“周瑜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
说罢我一头钻进水里，没有防备地旋即被一股力量提着胳膊往上，紧接着周瑜掀下搭在一旁的换洗衣服，旋转出美丽的弧度，把我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
我全程屏住呼吸瞪着眼，喉咙眼儿干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听得见头发的水滴嘀嗒嘀嗒落进浴痛，溅起层层涟漪。
周瑜突然一把把我从浴桶里抱出来，站到床榻上去。
大冬天的，我觉得光着脚丫子有点儿冷，赶紧扯了一角被子盖住。
“阿碧，你先出去。”周瑜说，语气有些严肃。
阿碧“诺”了一声出去，我才回过神来。
我心里有点儿慌……
别的古人都知道什么男女有别，这周瑜未免也太……
我清咳了咳假装镇定，正要不紧不慢地开口，周瑜却突然背过身去了。
“快穿好衣服，多穿点儿别冻着！”他说。
我愣了一下，正要照做，刚穿好里衣就发现周瑜的衣服被我溅出来的水打湿了。
“阿碧，替大将军也拿一套厚点的衣服！”我冲帐外喊到。
阿碧高声应了一句，周瑜在我话音刚落时想回头看我，却有点迟疑。
“你衣服也湿了，该换。”我解释道。
“我可回营帐换。”他说。
我笑了笑摆摆手：“没事儿，都老夫老妻了害什么羞！”都闯我洗澡的地方了还跟我讲虚礼……不觉得不合适吗？
我莫名觉得好笑。
很快地，我穿好了襦裙，配了加绒的棉袄，身上暖和了不少。
阿碧动作很快，送来了衣服便在门外等候。
“我去取，你先脱着。湿衣服穿久了对身体不好！”
我说着，正要去营帐外，周瑜突然就慌了，拦住我不让我去。
他忽然嬉皮笑脸道：“我来是提醒你，以后沐浴让人伺候着，万一真溺水了怎么办！衣服嘛……我回去换一样的！”
溺水……他是怕我被淹没了啊……
不过这换衣服怎么就婆婆妈妈了……我不禁睨了一眼，周瑜不敢直视我，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猫腻，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紧把衣服拿进来。
“没事儿，我知道有箭伤留疤，我不介意！”我笑道。
周瑜的脸色稍稍和缓一些，勉为其难地转身更衣。
当衣服褪去最后一层，我突然间懵了！
周瑜的身上，不只有一道箭伤而已……还有刀疤，剑伤……横七竖八的，像一个个深浅大小不一的补丁……最深色的那一个孔，就是赤壁之战为我挨的箭！深深地刺入我的眼……
我的手不禁想要触碰那一道道疤痕，长的一尺，短有一寸，肩膀，腰部，肋骨，脊椎……就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肤……我仿佛看见了一位驰骋疆场的英勇大将军……
他头戴铁盔，身穿玄铁铠甲，脸上溅满血渍也依然冲锋陷阵！
那血渍……是从他身上淌出的……殷红刺眼……却写着他的功绩与忠心！
“别动。”我轻声说，心里就好像被什么撕裂。
原来，我真的不了解他。
他总是穿里衣睡觉，换衣服也都不会褪去最后一层……若不是今天……
“还痛吗？”我的指腹划过那一道道伤痕，指尖都在颤抖，就好像从我心里也划了重重的一刀。
这些，是他的过往……
有我参与的，也有我没有参与的、残酷的、过往……
周瑜的身子有些僵了，我指尖的皮肤有些冰冷了，我怕他着凉，赶紧帮他把衣服穿上。
他笑道：“早就不痛了！傻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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