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君若许,则吾往矣
一个王朝彗星般崛起。
当那一座于横断山脉中央开凿的雄城刚刚从暴风雪中崭露头角，各国还来不及惊叹它银装素裹的绝丽风姿，便被那无情的铁蹄踏碎了国门，在浴火燃烧的飘雪旗下瑟瑟发抖。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凝聚了大周百年的心血，就像是横断山脉中最强大的野兽凝聚着生命精华的油脂，被这一位举世无双的帝王付之一炬，谱写了一曲天地都为之动容的铁血哀歌。
染血的飘雪旗是这一块大陆最悲伤的回忆，但是只有在那一场堪称地狱的战争中幸存下来的的老兵才会明白，那端坐在寒霜城顶端的帝王那一双冷漠的眼睛，才是永恒的梦魇。
他仿佛知晓了苟延残喘的敌人必将殊死一搏，也正是那一场守株待兔一般的屠杀，让世人明白寒霜城永不陷落，更令记载着寒霜城为何十年不再飘雪的史书显得血迹斑斑......
而这一位享受着大周子民的礼赞与高歌的帝王并不畏惧任何刺杀，他将皇宫里那一座圣殿修筑得几乎高耸入云，只是为了显示出他超凡的地位，或是聆听这极致冰冷中，寒风的歌唱。
一只如白玉雕琢般的手轻轻推开了那一座圣殿已然腐朽的大门，炽烈的篝火仿佛囚禁着最贪婪的恶鬼，挣扎着想要离开盘龙玉柱的囚禁，去吞噬那娟秀的眉宇间有着一丝柔弱的少年。
可是面对几乎要扑到他鼻尖的火焰，那轻轻依托着宫门的少年殷红的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轻轻上前一步，放开那吱呀作响仿佛要碎裂成一地寒霜的门，如同洒落一片霜花。
风刹那间疾了，如同一条条铁鞭无情抽打着宫门，而宫门绽放的血迹，是一朵朵在大殿的温暖中凋零的雪花。
少年漫不经心地扫视支撑着庞大宫殿的十二根玉柱，盘旋其上的巨龙栩栩如生，每一枚鳞片都绽放着华贵的光辉，似乎在歌颂着万古一帝的丰功伟绩，与那带着浓重血腥意味却在炽烈燃烧的眼眸截然不同。
深知大周王朝在战争中掠夺了多少财富的少年，对这一位值得敬畏的帝王的骄奢感到理所当然，只是更加懂得雕成龙眼的二十四颗颅骨来自何方的他，对因为他的无所畏惧而变得畏惧的火花感到了深深的反感。
他微微皱眉，向着大殿深出走去，透过那一尊仿佛雕刻着千山万水，日月星辰的大鼎所绽放的火光，望向深深镶嵌在龙椅上，被最温暖的狐裘包裹的帝王。
当十年前那一场战争的鲜血浸湿了横断山脉的每一寸土地，武皇的杀伐果断仿佛震撼了上天，那一位存在于大周王朝传说中的温柔女神停止了她滋润寒霜城的眼泪，而这一座暴露在寒冷空气中的雄城已经成为了这块大陆的心脏，时刻辐射着她的威严。
但与此同时，这一位用武力征服了世界的帝王却败给了残忍的时间。
周清涟看着深深镶嵌在武皇脸上的密集皱纹，如同十年前的战争留在寒霜城城墙上的斑驳伤痕，柔弱的少年在心中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即使是寒霜城初春微寒的风，都让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紧了紧身上的狐裘。
“你来啦......”假寐的武皇睁开了仿佛如狰狞巨兽紧紧咬合的短吻般的眼眸，他的声音很苍老，很疲惫，被大鼎中炸裂的火焰掩盖或是灼烧，听起来有些支离破碎。
看着武皇泛笑的脸上堆积起的深深皱纹，看着他微微抬起示意不必多礼的嶙峋右手，周清涟轻叹，吹起了面前大鼎的火焰，如同奏响一曲万鬼的哀嚎。
“我仿佛为了战争而生，用三十年的时间将战火燃向大陆的每一寸土地，又渴望用十年的时间抚平我留在人与物上的伤口，只是这整座大殿里用来彰显我不世武功的战利品都在告诉我一个事实......”武皇的神情很慈祥，但周清涟眼里全是悲伤。
他低声地笑了笑，伴随着一阵浓烈的咳嗽，像是一只破败的风箱，然而出于一位帝王的尊严与骄傲，他的脸上始终带着饱含深意的笑容，阻止了有些慌乱的周清涟，抬起那一只干枯的手，从大殿中缓缓扫过。
“看......它们都在嘲笑我......当我亲自斩下他们的头颅，带给我的并非荣耀......”
“我拥有的只是日益腐朽与腥臭的尸骸，然而他们却在见证着我的死亡......”
“见证着这偌大的王朝在那弱小的敌人蚕食下的死亡......”
武皇的声音渐渐清亮，周清涟能够明白他强烈的愿望，却无法明白武皇这一颗无比强大的心在日益衰竭后衍生出了怎样的恐惧或者感悟。
“或许长生莲真的能够治好您的隐疾......”出于对这一位帝王的崇拜与对这个王朝的关心，深知武皇病情的周清涟忽然低声说道。
只是武皇对于这能够令世间所有人疯狂的三个字无动于衷，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更加令周清涟疑惑的笑容，他摇摇头，幽幽一叹：“人都是不幸的，你始终要相信命运的无所不能，可我们又是幸运的，我们是少数能够选择自己命运的人......”
“虽然当你如我一样走到当初选择的路的尽头回过头来会发现当初的选择只有几个既定的答案，而我们拥有这般殊荣会付出无法承受的代价，但是至少我觉得这是值得的......”
武皇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冰冷的大殿，深深凝望苍白的天穹，然后露出了一丝破败的城墙倾塌，露出崭新内里的异样的笑容，深深的感叹后，他忽然问道：“你觉得这寒霜城是什么？”
周清涟悚然而惊，抬头凝视武皇平静的眼眸，他曾经听闻过武皇召见寒霜城里最耀眼的少年们，苍老病重的陛下或许已经有了托孤之意，可是他们的回答最终都未能令武皇满意。
而周清涟，是这一座冷漠的城里最得眷顾的少年，仿佛是寒霜城将所有的宠爱都给了这一位少年，才会独自承受世间极致的寒冷。
周清涟明白这一个问题的答案当第一位少年被武皇问及时早已令天下哗然，并且众说纷纭，但武皇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答案，而是被问及的少年能否明白武皇问出这一个问题的深意。
“其实你并不用感到难过，天家无亲，我的命除了自己有资格珍惜，谁又能够真的为我感到难过呢？”武皇笑了笑，若是那些陪伴他驰骋疆场的人能够看到他此刻的笑容，必然会明白他的诛心之语实则是前所未有的欣慰：“你的父亲都不曾为我感到难过，你又何必在我面前这般演戏呢？”
“我......”周清涟愕然，看着武皇戏谑的目光，他只好歪着脑袋，就像是一个挣脱了丝线的束缚，重获自由的木偶，抱怨道：“若非北方狼族猖獗，寒霜城虽然冷了些，却也的确是歌舞升平的人间乐土，只是忘记了鲜血的味道，对于每一只被圈养在这里的猪猡来说，这就是个栅栏。”
周清涟的回答很放肆，即便是武皇都微微惊愕，而在惊愕后，是一阵开怀大笑：“哈哈哈！其实我最后悔的是我当初的选择燃烧了太多的命运，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若是有你一半的见识，我也就不必苦苦支撑了！”
“难道我不是你儿子，你就不能安心把这王朝托付给我了么？”周清涟冷冷一笑，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话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武皇再一次陷入沉默，周清涟不但明白了他提出这一个问题所隐含的心意，更明白在见过几乎所有能够入周清涟眼的青年才俊后选择召见周清涟的无奈。
只是因为一些比之亲情更加粘稠的感情让武皇对周清涟有着一份特殊的疼爱，所以他非常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周清涟走上这一条意味着极致痛苦的路，哪怕仅仅只需要一个人无条件的牺牲就能够达成他们共同的愿望。
“你很年轻。”武皇的回答斩钉截铁，令周清涟意想不到，但深思也不无道理，他的肩膀，的确稚嫩，还无法扛起一个王朝的重担。
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冷若凝霜的脸上露出两抹病态的潮红，既然他不再在武皇的面前掩饰，自然是希望武皇能够看到他的态度，并且能够认真对待。
深吸口气，周清涟有了一丝怒意，因为时间。
武皇也感到烦躁，只是先前的对话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放下了双手的他重新陷入了假寐，如同一具摆放在冰冷王座上的尸体，他更多的是无力与无奈，同样是因为败给了时间。
深深地看了武皇一眼，周清涟的怒意似乎比面前的火焰更加疯狂，因为他知道与他相比，武皇已经没有时间了，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但却因为他的年轻，与武皇那一颗已经彻底焚毁失去了野心如同碎石的心，被宣判了死刑。
哪怕这一句年轻是因为对他的保护与疼爱。
可是周清涟的尊严让他觉得这是一种怜悯，这时的他褪去了所有的柔嫩，仿佛那是一件完美掩饰了他疯狂内在的外衣，让此刻的他看起来像是一匹渴望鲜血的幼狼。
“我们都明白我们要做的是什么，我认为实现这个愿望哪怕倾尽所有都只值得的！”
他甚至没有放过自己的灵魂，挤压了一切的力量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你太年轻。”
武皇没有睁开眼睛，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梦呓：“年轻人喜欢将未来看得很透彻，你们认为这是最耀眼的能力，但是当你老了，像我一样只能坐在火堆旁瑟瑟发抖，才会明白一些浅显的道理......”
“回忆大抵是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时间剥夺了我强壮的血肉，抽空了我的力气，它要抢走我的一切，唯独对我的记忆不屑一顾，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时间就是一把无情的刀，它一遍又一遍地临摹我最痛苦的回忆......”
“真正令我痛苦的，不是残破的身体，也只有那挥之不去的噩梦才能彻底摧毁我的意志，这种痛苦，你能够背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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