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濯清涟,岂能不妖
周清涟推开大殿的门，那仿佛青铜巨兽咬合的利齿分裂所发出的如同嘲笑一般的声音，让武皇陛下的那一番话显得更加令人反胃。
他扶着青铜大门，用门上传来的冰凉触感洗去脸上的苍白，也许当愿望如同极致黑暗里一盏指路的明灯，强烈的期望会让人忘记自己正踏足腥臭的腐肉和凝固的鲜血，只有当翻阅这一份回忆时，才会因为冷静而衬托出当时的疯狂是怎样的血腥。
周清涟深深地吸了口气，然而回忆起武皇诉说他当年攀上世界巅峰的秘诀时那一份淡然的神情，便不得不佩服当他点燃这个话题之前，身为武皇唯一听众的他的父亲。
纵览众多典故，卧薪尝胆已然令人叹服，明白唾面自干和承受胯。下之辱的勇气后方知何为坎坷与艰难。
但是这一种艰难竟然能够共同承受经历，周清涟无法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然后明白了武皇为何明知他是最佳的人选，却因为宠爱而乱了方寸。
不过......
周清涟轻咬嘴唇，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强装的残酷与冰冷，缓缓凝视前方，穿过寒霜城被冰雪覆盖，却深藏着征服意味的塔楼，再穿过仿佛要滴落冰锥的浓重铅云，落在了他所能够想象到的最远方。
若是有朝一日不再有战乱，不再有流血，那么他的墓碑树在海的边缘，默默承受海风的侵袭与海浪的拍打，又能如何？
可是当周清涟的嘴角微微翘起，一双漆黑的眼眸重新布满明媚阳光时，一声清冽的淡笑响起：“你就是那个周清涟？”
周清涟微微一愣，专属于武皇的这一间大殿坐落在寒霜城的最顶端，如同一颗俯视着大陆的神目，很少有人能够出现在这里，并且避开他的感知。
他的目光从比云更遥远的海上收回，落在那正懒洋洋地倚靠着雕栏的桀骜少女。
周清涟皱了皱眉，两条好看的眉毛微微蹙起，他有些不喜寒霜城罕见的阳光，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以至于少女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每一根脉络。
只是一眼，她便有些失望，收回目光，平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对于这一个问题，周清涟的嘴角微微扬起，若是因为长生莲的传说以至于那一篇传说记录着长生连秘密的散文被世人反复传唱，导致人们时常从中截取一两个字作为孩子的名字，寄托美好的寓意，可是能够出现在这里的周清涟，又能是哪个周清涟呢？
哪怕这寒霜城里有再多的周清涟，又有那一个周清涟能生的这般好看呢？
少女自然不会明白周清涟的目光为何会因为他露出了一个和煦的笑容就变得温暖，仿佛将他的病态一扫而空，如同往平静的水面投入一颗小石子，她的心因为他的冷静而微微触动。
然后，他轻轻一掸那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长衫，朝着少女抱拳一拜：“微臣太医令之子周清涟，想必便是长公主殿下认为的那一个周清涟。”
他的声音很平淡，如同他的名字一般，即使是面对这一座被冰雪覆盖的雄城最宠溺的少女，也是这般，他保持着谦卑的姿势，没有偷看那一双美眸中一闪即逝的惊异与随即燃起的兴趣，更没有因为她的出现与关心流露丝毫受宠若惊之意。
而是刻意疏远这个因为周清涟的冷漠而将嘴角扬到眼角的女子，恭敬地说道：“民间有再多的传闻，也只是因为家父的过往带有太多的神话色彩，我只是一位再平凡不过的书生，承蒙武皇陛下抬爱，常伴三皇子身边读书。”
周清涟的回答将他的意图表现的再明显不过，就算已经笑着轻抚手中长剑的长公主未曾从他淡淡的话语中品味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排斥，也应该感受到了那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
可是正是因为周清涟更像是掩饰着什么的回答，让长公主淡然一笑，轻移莲步，来到他的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他那一件平凡的长衫，感受着长衫下紧绷又颤抖的身体。
“以你的才华辅佐我那个愚笨的弟弟着实可惜，听闻你昙花一现的剑术曾令诸位将军自叹不如，不如我去向父皇将你要来，与我策马扬鞭，去那北方草原与狼族厮杀，岂不快哉？”长公主对周清涟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轻甩长发，刘海下那一双英气十足的眼眸绽放着令周清涟目眩的光辉。
可是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挣脱了她的手，恭敬地说道：“能有幸聆听太师教诲已是皇恩浩荡，还望长公主殿下莫要忤逆圣意！”
“咳咳......”周清涟轻轻地咳嗽了几声，处于圣殿外时刻受到寒风侵袭的他此刻显得格外的弱不禁风，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支撑起这一个惨淡的笑容：“微臣从小体弱多病，家父为了让我强身健体才传授一式剑诀，长公主殿下莫要取笑微臣......”
“哼！”对于周清涟的拒绝，长公主挑了挑眉，重重地哼了一声，很想一把将这一个言不由衷的人从此处推下，她相信那几条线所传来的密报即使是传闻也不会是空穴来风。
可是面对病怏怏的周清涟，早有万全准备的她竟然束手无策，生怕一不小心将这个拥有一个令人畏惧的父亲的少年拍死，从而触怒那两位寒霜城内至高无上的存在。
周清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苍白之中隐藏着一丝异样的红润，但是他始终保持着这个恭敬的姿势，仿佛在询问长公主准备何时放他离开，长公主有些懊恼，更多的还是无奈，她紧咬银牙，当周清涟都觉得她应该不再挡路的时候，她忽然又开口了。
而且问的还是那一个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从那两位身上得到答案，只能够从周清涟身上下手的问题。
那些人用尽千方百计，甚至害死了他的母亲，更令他落下严重的隐疾，都未曾得到零星半点的答案，可是从来没有人敢将这个禁忌的话题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口，而且还是在武皇陛下的圣殿之外。
周清涟不禁失笑，若是那一位掌管刑法的大人听到这一个问题，一定会面红耳赤，歇斯底里地大喊：“大逆不道，当诛九族！”
可是长公主的声音就是这般清脆空灵，带着隐隐的期待回响在周清涟的耳畔：“长生莲在哪里？”
仿佛是觉得此处寒风呼啸，周清涟可能没有听清，所以长公主清清楚楚地又问了一遍：“长生莲在哪里？”
周清涟笑了，他古井不波的脸上荡漾起冰冷的笑容，只是这个笑容一闪即逝，与他不自觉紧握很快又松开的手指一样，逃过了长公主的眼睛，然后定格在脸上的和煦笑容令长公主非常不满。
他却无视了眼中那一个洁白衣裙飘舞，连首饰都因为愤怒地颤抖而碰撞作响的女子，很认真地说道：“没想到长公主都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世上何处能寻得长生？”
“若无此等神物，太医令大人又怎能于寒霜城之战力挽狂澜？”长公主看着周清涟不再有一丝波澜的眼睛，声音里充满了一种让他汗毛倒竖的危险气息：“你又怎么解释你的名字所代表的含义？”
周清涟幽幽一叹，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令这一位铁石心肠的公主内心一阵柔软的光辉，那一刻的黯淡，比苍天不泣更令人心碎。
他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回忆起了悲伤的过往，又联想到了这一个庞大的帝国岌岌可危的境地，感叹道：“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而帝国的崛起，自然需要披荆斩棘，若我是那一把无坚不摧的刀，又怎会在乎淬炼这绝世的锋锐会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妙手回春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或许父亲明白，但是他别无选择，正所谓父债子还，他用医术保全了诸位将军的性命，那上天自然是要从我的身上收回这些代价的。”
周清涟的话让这一位刁蛮霸道的公主微微动容，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逼问的话来，她忽然觉得展颜一笑的周清涟很好看。
他虽然姓周，却没有大周王朝所崇尚的力量美感，只是他脸庞的每一根线条都勾勒出一副近乎完美的轮廓，加上那一份淡漠洒脱的气质，让这一位见过太多青年才俊并且对他们不屑一顾的公主第一次产生异样的感觉。
她美眸轻颤，不等周清涟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就问道：“难道你不恨你的父亲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周清涟轻笑一声，竟是说不出的放荡不羁：“能够向天借命，却只是让我付出这微末的代价，难道不是恩赐么？我为何要仇恨，难道不应该心怀感激么？”
长公主无言。
周清涟继续说道：“父亲为我取的这个名字，只是希望我能够学会低调，想必为人父母，都不希望承受第二次这般心如刀绞的滋味，也不想让他们的孩子体验这种感觉吧......”
说完，周清涟不知何时已经直起身来，看着面前与自己平齐的长公主，他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一份刻意的卑微，而他的能力仿佛就是用自己的平淡与宽广的胸怀让所有人去仰视他，即使是武皇陛下无法无天的掌上明珠。
对于周清涟平和的目光，长公主有了一丝羞怒，她轻咬嘴唇，再次冷哼：“你这样的人怎能甘于这样一个平凡的名字？如此隐忍，必然是大奸大恶之人！”
“呵呵......”
周清涟对长公主的无理取闹摇头失笑，他耐心地解释：“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哪怕这寒霜城里有十万个人都叫清涟，我也不觉得平凡，虽然周清涟没有百里舞媚好听，但是家父替我取名濯清涟而不是出淤泥，我已经非常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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