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难违,还望恕罪
五先生快步走到周清涟的面前，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他看了一眼仿佛对这件事了然于胸的周清涟，又看了一眼端着酒樽，满脸疑惑的周轻轻，压低了声音，满脸愁容地说道：“公子，家主想要见您！”
“兄长......”听到五先生的话，周轻轻惊呼一声，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当她因为周清涟的身体而不再期待大雪倾城的盛景，便本能地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感到心悸。
仿佛这一场雪是在向着所有人预示着什么。
周清涟古井不波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僵硬，他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周轻轻稍安勿躁，低声喃喃自语：“父亲是真正能够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他的养生之道从我记事起便从未变过，今日一改常态唤我过去，自然是对我不放心。”
周清涟笑了笑，宠溺地揉了揉周轻轻的头，他知道自己这一句话道中了周轻轻心中的悸动，看着飘雪的天空，轻声说道：“但是我相信父亲，只要父亲能够安心，我们自然可以放心。”
接过周轻轻递过来的酒樽，那明黄色的酒液倒映着周清涟邪魅的笑容，周轻轻觉得自己再也看不懂兄长了，却又能够时刻感受到周清涟身上的重压。
她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懊恼，而周清涟则是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小手，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豪迈地擦去酒渍，披上五先生送来的大氅，钻进了五先生的那一顶纸伞里。
看着周清涟和五先生匆匆消失在飘雪里的背影，周轻轻张了张嘴，竟是无语凝噎。
手中那一张绣着并蒂莲的手绢早已被紧张的她揉捏得不成样子，隐约又看见风雪里的周清涟回过头，对她流露一丝温柔的笑意，但刹那间雪更疾了，仿佛她不自知的两行清泪，彻底地模糊了眼眶......
......
十二年前的寒霜之战太过惨烈，甚至到了最后，幸存者们只记得那漫天猩红的雪，而在那一战之后，武皇陛下登临帝位，那一位多次力挽狂澜，战功比之武皇陛下更为卓越的大人却选择放弃一切的权势，讨要了一个无人问津的闲职。
但有些人即使真的向往闲云野鹤的生活，却因为他的能力超出别人太多，从而引来最极端的猜测。
人们都相信周药仁坐在太医令这个位置上，是在谋划着一个惊天的窃国阴谋。
可只有周清涟才知道，周药仁在寒霜之战后只想要做一位普通的医者，他这一颗选择沉溺的心自然满足于诊治一些平民百姓的疑难杂症，但是武皇陛下念在周药仁德高望重，才授予了官衔。
自从周清涟进宫见了武皇陛下，别有用心的人煽风点火，但周药仁对这些谣言只是摇头失笑，他不希望这些琐事浪费他一天三餐为自己炖小米粥的时间。
周药仁吃得很清淡，三餐都是简单的白粥就咸菜，十几年如一日，可是既然有人要站在主观的立场上看待周药仁，那么这便不是清心寡欲，而是真正穷凶极恶。
周清涟心中冷笑，但更多的还是悲伤，因为周药仁始终在养伤。
周药仁伤得很重，不只是寒霜之战留下的暗伤，更多的是向天借命付出的代价，他能够始终支撑自己残破的身体来承受谣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周清涟微微有些鼻酸，虽然他和周药仁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但只有这一对父子才知道彼此真正在做什么，真正想要的又是什么，因为这个原因，周清涟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回天乏术，所以看到周药仁那显得瘦削的背影，和鬓角的些许白霜，悲伤的情绪彻底荡漾在那一颗貌似坚强的心里。
“父亲......”
周清涟的一声哀鸣震散了清晨大雪的凉意，只是那端坐在桌前专心致志炖着一锅粥的男人并没有回头，似乎慈祥地笑了笑，轻声道：“野心是一只噬人的巨兽，它永远驱赶着每一个强者打造属于它的王国，我曾经想到躲开它，事到如今才知道，最懦弱的人会在第一时间死亡！”
“父亲......”周清涟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不敢相信事情已经到了这般无可挽回的地步，更不相信这会是周药仁最后的结局。
“或许还有转机吧......”周药仁笑了笑，立刻就有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将一个精致的锦盒送到周清涟的面前。
当看到这一个锦盒的时候，周清涟脸上的难以置信化作了彻底的悲哀，可是周药仁如释重负的声音已经响起：“其实没有什么无法割舍的感情，只是你的心不够强大，当你能够变得不再懦弱，才能够完成我们共同的愿望。”
“家主，陛下今晨将会召见公子与老先生......”那将锦盒送到周清涟手中的男人退回到周药仁的身边，他就像是周药仁的影子，俯首恭敬地说道。
周药仁点点头，表示已经知晓，他始终不想转过身来看到周清涟一脸悲戚的样子，但正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懦弱的人，才会哀叹一声，继续说道：“你比我更聪明，你也将更加强大，既然我愿意牺牲一切来支持你，你又何必怀疑自己？”
周药仁身边的男人深深地看了一眼周清涟，五先生握着纸伞的手有些颤抖，但望向周清涟的目光里是无怨无悔与鼓励，周清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紧紧攥着手中的那一个锦盒，深吸口气，仿佛誓言，掷地有声：“是，我定然不会辜负父亲与诸位先生的期望！”
“我们只是希望你和轻轻能够平安喜乐......”
周药仁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周清涟的鼻子有些发酸。
“人老了，就觉得自己不再如年轻时那般算无遗漏了......”周药仁面前的那一碗粥已经煮熟，淡淡的香味与缭绕的热气让他的身影显得梦幻迷离，轻轻品尝一汤匙，连话都显得含糊不清了：“当年将军将轻轻托付给我，我未能好好照顾她，多亏有你，我等也算有脸去见将军了，若是今日一别，从此天人永隔，你要照顾好轻轻！”
“是......”周清涟几乎咬碎满口的牙才支撑着自己颤抖的身体，用尽了所有的力量躬身称是。
“嗯，不错！”周药仁点点头，不知在称赞周清涟，还是在夸奖这一碗粥，他摆了摆手，示意周清涟可以离去了，就连那一句飘散在风雪里的最后叮嘱，都显得如此模糊。
“趁着你还年轻，趁着你有足够的力气，趁着没有人能够束缚你，去做你想做的事，今日的寒霜城将会是你的舞台，今后，你的舞台是整个天下！”
......
离开周药仁的小院，天有些亮了，只是风雪更盛，若非有五先生保驾护航，只怕周清涟这单薄的身躯将会被淹没在这鹅毛大雪里。
“这两年来，父亲从未与我说过这么多的话......”周清涟忽然对身边的五先生这么说了一句。
即使是被称之为屠夫的五先生都因为周清涟话中的无限悲凉而动容，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有些苦恼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修行的只是杀人这么一门功夫，完全不知道怎样以一个长辈的角度去安慰别人。
尤其是面对这一位天之骄子，他只有沉沉叹息，然后将自己想要表达的心意说出来：“这些年家主其实非常痛苦，这是他向天借命付出的代价，可这若能换得公子与小姐的前程，夫人若还在世，想必也会感到欣慰！”
自从母亲过世，就再也没有人提起她了，周清涟有些伤感，只是失去了母亲的父亲都能够这般坚强，他又有什么理由允许自己懦弱呢？
但他的心里有一阵强烈的悸动，已经来到了周府大门的他忽然停下了脚步，按住了五先生想要推开大门的手，幽幽一叹：“先生陪我再去看一眼轻轻吧......”
“好。”五先生的回答很简单，他的任务不仅仅是保护周清涟，虽然时辰不早了，但是既然这是周清涟想要的，他自然不会阻拦。
但折返的周清涟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看一眼坐在门槛上呆呆看着雪的周轻轻。
少年和老人有着不同的痛苦。
老人伤害所有他能够伤害的人，并且杀死了所有站在他对立面的人。
而少年正要忍受伤害心上人的痛苦，用这一份痛苦来伤害自己。
周清涟忽然有些恐惧，他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五先生扶了周清涟一把，面色忽然微微一变，不过周清涟挥了挥手，有些艰难地说道：“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不碍事的，我们走吧！”
“公子，不去看一看小姐么？”五先生觉得周清涟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了......”周清涟摇摇头，他已经承受了身体上最大的痛苦，何必要让周轻轻承受心灵上最大的折磨呢？
谢绝了五先生的好意，周清涟在五先生的搀扶下坐上了那一辆朴素的马车，朝着皇宫的方向缓缓驶去。
今日大雪，周府外却灯火通明。
端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的周清涟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微微颤抖的眼眸却流露了他心中深深的悲戚。
但悲伤已经无法打倒现在的周清涟，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回忆那明目张胆地将周府包围的重兵里，那一位骑着白马，用阴翳的目光看着马车的青年的样子。
“人们都认为刑法司的那一位大人愿意做南国女人的一条狗，实际上能够保证自己的权势，又何必在意他人的眼光？看不起刑法司司首的人里有谁能够逃过他的毒手？只是玉逐大人的这一位侄子实在是有些急功近利了......”周清涟紧了紧衣领，或许周轻轻的这一件棉衣是这个大雪无边的日子里唯一的温暖了。
“公子，那小子还在看我们，是否要我出手解决他？”五先生不喜那人的目光，顿时杀意凛然。
周清涟无所谓地轻笑一声：“不过是马前卒，何必劳烦先生动手，既然绘妃娘娘如此迫不及待，我们应该先去拜见娘娘，才不失了礼数！”
五先生不明白周清涟的意思，但是既然周清涟下了命令，他只管服从就是。
看着那一辆马车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周府门前的青年收回阴翳的目光，高举手中的圣旨，大喝一声，杀气腾腾：“周大人就不必出来接旨了，圣意难违，还望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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