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相伴,雪落倾城
擅自闯入圣殿是大不敬之罪，这是真正需要杀头的没有丝毫转圜余地的重罪。
然而武皇陛下苍老的脸庞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看着那个紧张的孩子，艰难地挤出微不可查的笑意，难得慈祥地问道：“是母妃让七儿来见父皇的么？”
那个隐藏在圣殿角落的孩子是绘妃娘娘的皇子，他继承了绘妃娘娘的姿容，粉雕玉琢，煞是可爱，眉宇间有着武皇陛下年轻时的英武，当真是人中龙凤，颇为不凡。
他紧紧咬着嘴唇，从黑暗的角落走出，来到了噼啪作响的大鼎前。
若说爱屋及乌，这将是武皇陛下最宠爱的孩子，可是习惯了妙笔宫中无微不至的体贴的七皇子在武皇的面前踌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皇子，更是臣子，当面对武皇陛下时，应该跪拜行礼。
这让他想到先前那一个在父皇面前口若悬河的少年，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闯入圣殿，哪怕武皇陛下正在沉睡，而武皇陛下总是会对他流露出一种欣慰的神色，最重要的是那个人面对武皇只需要微微行礼。
有一种妒忌的火焰在七皇子幼小的心中滋生。
这没能逃过武皇的眼睛，就像七皇子的出现从头到脚都没用逃过周清涟的眼睛一样。
这让他不喜，却又深深感叹，孩子总是带有母亲的影子，自从九年前那一件事后，哪怕他依旧喜爱绘妃的聪慧，却在七皇子的身上看到了那一份聪慧背后的做作。
忽然有一股浩瀚如海的意志从圣殿的最高处洒落，令那稚嫩的皇子战战兢兢，七皇子很害怕，他从小就受到父皇和母妃的宠爱，但他始终记得有一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宫女说过他有一个惨死的哥哥，他不想步那一位仿佛就此蒸发般的哥哥的后尘。
他不想死，他还是一个孩子，未曾感受过这个世界对他的臣服，又怎么舍得这样离开人世？
绘妃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七皇子关于那夭折的皇子的事，却告诉他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必须要踩着别人的肩膀，必要时需要杀死对方，踩着他的脑袋，所以他想起了母妃和那一位司首大人教授他的话。
“哇——”七皇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竟是大声哭了出来。
武皇微微一愣，眼中的厌恶更深，但是他的目光仿佛一潭浑浊的水，根本看不出喜怒，甚至在七皇子偷偷看来，像是充满了劝慰。
“儿臣好想念父皇，儿臣已经有两年时间未曾见过父皇了，我想要让父皇知道我长大了，能够狩猎，能够为帝国而战了......”七皇子抹着眼泪，带着哭腔，委屈道：“但是母妃不肯让我来见父皇，母妃说父皇很累，不要打搅父皇，可是儿臣觉得母妃在欺骗儿臣......”
“父皇肯定是不要儿臣和母妃了！”
武皇看着声泪俱下的七皇子，感受着那同源的血脉深深的悲怆，即使是他这般冰冷坚硬的心也有些动容，良久才吐出一口浑浊的吐息，微微愠怒：“胡说！”
“父皇也在欺骗儿臣......”七皇子抽噎着：“小时候父皇总会带着儿臣去玩，父皇曾说儿臣若是能够拉得动硬弓，骑得了野马，就会带我去狩猎，儿臣一直记得，只是儿臣能够做到的时候，父皇却老了......”
童言无忌，武皇当然不会在意七皇子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只是七皇子接下来一句看似有口无心的话，让即使是武皇这般的人物，都在心中生出一股隐晦的怒火！
“前日母妃心神不宁，儿臣想要祈求太医令为母妃诊治，但是太医令避而不见，推脱偶感风寒，但是儿臣明明见到了太医令，他生龙活虎的......”七皇子轻轻咬了咬嘴唇，看着武皇陛下犹如深渊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道：“都说太医令是父皇出生入死的兄弟，却对母妃的病视而不见，都是骗子，大骗子！”
七皇子仿佛因为受到欺骗而暴怒，他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让武皇陛下的眼中充满了更加幽深的意味，他轻轻动了动左手，对那如同阴影一般出现在王座左侧的男子说道：“张昨，送七皇子回妙笔宫吧。”
“是......”那一个如同竹竿一样的阴影微微躬身，当七皇子看到他转过头来那一脸诡异的笑容时，已经被张昨提着脖子带到了圣殿之外。
看着那闭合的大门，听着安静的大殿里火焰炸响的冷漠声响，武皇陛下轻声呢喃：“大兄曾与朕立下誓言，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是朕若走了，大兄真的能与朕长相伴么？”
“若是遵照礼法，周大人必然不可违背誓言。”出现在武皇陛下右手边如同一颗冬瓜的男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只是他看到武皇陛下空洞的目光望着圣殿那一扇紧闭的门，仿佛在那扇门的背后正有着一个坚毅的汉子转过头来冲他们咧嘴一笑，忽然有一股寒意直冲脑门，这才松了口，压低了声音说道：“只是周大人这般人物，恐怕还得陛下付出足够的代价啊......”
“是啊......”武皇陛下深有同感，吩咐道：“若我与大兄不能互相牵制，还是双双入土为安的好，天下终究是要交到年轻人的手中的，只是我不相信我这般着急，大兄此等沉稳人物，会比我更心焦。”
“若是周大人的沉稳只是表象，微臣不敢细思！”
“只要我们心中生出了这一丝猜疑，就有了对大兄出手的理由了，只是希望那时武佑大人能够保护清涟这孩子，将帝国交到他的手上，我才能够瞑目啊......”武皇轻轻地拍了拍矮胖男子的手，这几乎是最高的礼遇。
武佑有些感动，又有些伤感，他挫了挫胖手，点头称是：“陛下之托，微臣定当万死不辞！”
“莫要再死了，你与张昨，乃是朕的左膀右臂，国之栋梁，若有朝一日你们后继无人，只怕我大周大厦将倾啊！”武皇摆了摆手，不愿意再说话了，这是一个迟暮的老人留给自己最后的时间，他仿佛在回忆，更像是要就这样沉沉地睡去。
武佑轻轻地为武皇披上一件格外温暖的裘皮，那甚至将要化作一尊雕塑的老人忽然说道：“明日你去传旨，将周清涟与先生带到朕的面前！”
武佑有些惊讶，惊讶武皇陛下是否操之过急，然而感受到武皇陛下的身上那一抹浓郁的死气，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朝着圣殿外走去，推开那在他的力量面前几乎要支离破碎的门，竟然迎面掀来一股让他都觉得寒冷到脊髓的风。
那一阵妖风裹着沉重的云远去，洒下一片浑浊的月色。
......
周清涟寅时便起了，简单洗漱后，忽然觉得有些难以适应今晨的凉意。
周轻轻微微摇头，即使周清涟如今是武皇陛下身边最大的红人，手中掌握的权力隐隐能与五位司首媲美，但他在她眼中更像是一个弟弟，她将那一件亲手缝制的棉衣披在周清涟的身上，无奈地摇了摇头，声音中夹杂着难掩的醋意：“兄长还是这么爱逞强。”
“轻轻都能起这么早了......”周清涟愣了愣，心中暗道她才是最爱逞强的少女，每当他迎着寒风与微微展露光芒的朝阳练剑时，她总是迷糊地坐在墙角，温着那一壶酒。
自从周清涟觉得酒的味道不错后，周轻轻总是会伴着酒香打着瞌睡，能够为周清涟做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足以让她感到开心，她告诉自己，她就是这样的容易满足。
然而她不懂周清涟的心。
看着周轻轻有些微红的眼眸，周清涟轻轻抚摸这一件格外臃肿的棉衣，笑了笑，摸了摸周轻轻有些凌乱的长发，温和道：“小傻瓜在想哪位公子，竟然都不睡觉？”
“哼！”虽然习惯了周清涟的调侃，但周轻轻还是狠狠地掐了掐周清涟，怒道：“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她忽然觉得很委屈，冬月的寒霜城很冷，听府上的老人说，如今的天色更像是十二年前的冬天，唯恐缝衣的下人不够贴心，周轻轻紧赶慢赶，才在这足够寒冷的一天赶制出了这一件棉衣，没想到周清涟不懂得珍惜，竟然一如既往地调笑她。
可是当她说出这句话，迎上周清涟似笑非笑的神情，才恍然大悟，顿时羞道：“人家还不是为了你......让你能够练你的剑讨好你的公主，要是冻着了，岂不是比三皇子更丢人！我们周府可丢不起这个人！”
自从周清涟将周轻轻的话转述给三皇子，周轻轻又得知了三皇子那捶足顿胸的懊恼神色，便时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用以激励周清涟。
“你也觉得公主挺不错么？”周清涟微微挑眉，装作捕捉到了周轻轻话中的真正含义。
“她就是个狐......”周轻轻没想到周清涟竟然会用一种惊叹的语气问她这样一个问题，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幸好意识到这显然又是周清涟的一个陷阱，所以咬了咬红唇，改口道：“当然啦，她可是公主，要是能够迎娶公主，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呢！”
周清涟哑口无言，理智地选择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望了一眼天色，喃喃自语：“还记得小时候寒霜城是有雪的，今天的天色和那时候的好像啊......”
“是要下雪了么？”周轻轻有些雀跃，但是一想到周清涟的身体，神色很快就黯淡了下来，她走上前摸了摸臃肿的棉衣，担忧道：“轻轻再生气都总要败给兄长，若是要下雪了，兄长还是饮了这杯酒早早入宫吧。”
“雪总是要落的......”周清涟轻轻抚摸冰寒的柱子，幽幽一叹，当周轻轻弯下腰为周清涟盛一杯酒时，他看到了那久违的大雪。
仿佛沉默的上苍能够感受到周清涟眼中浓浓的悲哀，将积蓄了十二年的清泪一股脑儿地全都洒落下来。
周清涟顺着雪的轨迹，将目光落在了出现在小院的五先生，他收起纸伞，抖落的雪花落在地上，竟是分辨不出来了，只是周轻轻端一杯酒的功夫，大雪便倾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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