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过去与梦
像是沉入海底的感觉，重压从四面八方传来，让简简单单的抬手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死死封住，以至于拼尽全力都无法睁开。
只能被迫下沉、继续下沉……
禅院柚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她没有反抗，任凭无形的东西将自己拉进彻底的黑暗之中。
滴答。
滴答。
周身逐渐轻松起来，睁开眼，有光线投射进来。
环视四周慢慢清晰起来的画面，禅院柚心中泛起一丝了然，随即又觉得好笑——是因为早上的时候提到了“舒芙蕾”，又断了把旧刀，所以才会回想起过去那些不值得一提的东西吗？
梦境里出现的是禅院家的家宅。
老牌咒术家族的深厚底蕴从建筑中就能窥见一二。长廊蜿蜒曲折，扶着栏杆向外望去，能看见一片精心布置的景色：假山小溪，樱花盛开，相得益彰。
再往里走，一道道移门隔开空间，上边绘制着巨大而精美的画像。神兽的眼睛冷冷俯视，一笔一划详细诠释了世家的威严与骄傲。
那是个规矩森严的地方。嫡庶分明、男尊女卑、咒力强弱……人们从出生开始就被决定好了未来，而任何试图跳脱规则的人都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打压。
可笑的是，身为咒术世家，血统居然是禅院家最为尊贵的东西。庶出、女性，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往上爬，远比他人艰难许多。
……
作为玩家，禅院柚记得的东西远比她父亲所以为的多多了。她几乎是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不断观察这个世界。
她的母亲是个很传统的女性，漂亮的普通人。优雅、温顺、出身高贵，母亲像是玻璃门中摆放着的、价值昂贵的娃娃。
母亲擅长厨艺，尤其是做点心。她总能把握住最精准的制作时间，调制出最完美的花纹。
禅院木原最喜欢的就是她做的舒芙蕾，他夸赞她的手艺比天下所有糕点师都要厉害——虽有夸大，但也绝非空口无凭。
每当这时，母亲只是抬起宽大的袖子，掩唇轻笑。
唯一让禅院木原感到不满的，是母亲过于孱弱的身体。这一点，在她生了禅院柚后就更加明显。
常年萦绕在室内的药味，苍白到几乎失去血色的面色，手帕上永远洗不干净的血迹。
逐渐需要远离剧烈运动，再到远离厨房，最后被牢牢封在病床上。母亲如同一碰既碎的玻璃制品，只能站在远处，遥遥看这世间的生机勃勃。
连禅院柚这个当女儿的，也经常性见不到她。
随后，可想而知的，禅院木原开始不断在外面找女人。家族里对男性格外宽容，这种事情只要不放到明面上谈，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但不知道是不是报应，他努力那么多年，依旧没有第二个孩子。
其实对于母亲来说，她未必在乎这些。
禅院木原与她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他们维持表面上的相敬如宾。只是前几年，这戏做得精致些，后几年做得粗糙些，本质上并无太大区别。
母亲对一切都看得很淡，无论是物质、名声、地位、爱情，甚至……亲情。对于她来说，所有羁绊都没有意义。
她的身体一日日凋零下去，灵魂却仿佛还是昨日的模样。
说是淡泊吗？不，倒更像是麻木。
只是这种麻木持续了太长时间，于是所有人——包括母亲自己，都把它当作了一种本来就存在的东西。
禅院柚只是看着。她不知道自己除了看着还能做什么。那时她只是个1岁不到的婴儿，没有惊人的天赋，也没有高贵的地位。
所有思想都没有被重视的理由。
于是，她看着看着，看到了这一天。
禅院柚还记得，那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晴日。母亲躺在床上，目光穿透天花板，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女人的眸子缓缓亮了起来，仿佛有光在跳动。
然后，她像是一只挣脱束缚的飞鸟，在迷幻晕眩的快乐中闭上眼睛。
母亲死了。
她终于死了。
母亲死得悄无声息，尸体在两个小时后才被女仆发现。
第二天，禅院木原回到了这间房间。
他迈进室内的时候会想起什么呢？
是他们之间曾经的美好？是厌倦背叛的愧疚？还是只是为一个熟悉的人离世而感到难以言表的怅然？
禅院柚一直在看他，静静地看他。
看他对母亲不合时宜的离世皱起眉头，看他敷衍地上了一炷香，看他随意嘱咐奴仆处理好后事。
看他跨出门的那一刻，脸上终于出现的、迟来的、淡淡的遗憾。
禅院木原低声感叹道：“可惜了舒芙蕾。”
可惜了舒芙蕾。
禅院柚依旧安静。
耳边是仆人们不知是真是假的抽泣，但她没有哭。
她的表情很平淡。没有人怀疑这个，毕竟她还是不懂得死亡的年纪。
谁也不知道，小女孩的大脑中此时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可惜了舒芙蕾。
禅院柚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句话。
情绪仿佛出现了断层。那一刻，所有疯狂被一并收起，只有持续性的空白占据大脑，挤占地脑袋阵阵发疼。
其实仔细说来，也只是个npc的故事而已，为之激动愤慨，而后便要回归正常的游戏日程。
禅院柚慢慢地长大。
她被安排了很多淑女课程，而她也确实完成得很好。礼仪老师夸奖她不愧是“名门之后”，颇有其母的风范。
每当这时，小女孩只是抬起宽大的袖子，掩唇轻笑。
六岁被检测出微弱咒力的时候，父亲一直在皱眉。或许是这种有点希望又希望不大的感觉实在让人难受，所以每次回想都有种如鲠在喉的恶心感。
最终是礼仪老师对禅院木原说：“让她试试吧。”
试试吧。
于是禅院柚摸到了刀。
刚开始是做工一般的木刀，再是钢刀，最后得到了咒具。至于其中的努力不值得一提，玩家一向会做到极致。
不是最好，是极致。
和体术老师口中“禅院甚尔”相比，她实在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
没关系，毕竟是真实性很强的游戏。
又过了几年，她的贴身女仆——曾经是母亲的贴身女仆——也去世了。
管家带着几个年幼的新女仆供她挑选。禅院柚缓缓看了一圈，指了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叫阿依。
虽然年纪小，但她做事稳妥，性格细致。最重要的是，女孩和自己有些像。
只是本能找了比较熟悉的建模，仅此而已。
阿依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在禅院柚有意无意的放纵之下，她变得更加活泼，也更加大胆，常常会数落禅院柚不顾身体训练的行为。
“是竭泽而渔。”阿依从脑子里搜刮出一个最有文化气息的词语，绷着一张脸数落禅院柚，就像小大人一样。
有点烦，但很可爱……这话禅院柚从没有说出口。她知道这只会让自己的小女仆更加羞赧。
禅院柚默默看着，看着。
在阿依给自己带点心的时候分着一起吃，在阿依困了的时候装作自己也困了，在阿依无聊的时候走出沉闷的房间。
而她的阿依永远可以一眼看破她的伪装，然后赶着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很奇怪，明明到目前为止，禅院家没有人看出她灵魂中的虚伪欺诈。
但阿依是不一样的。
是那么天赋异禀、直觉敏锐、却又心地柔软的女孩。
偶尔禅院柚也会觉得，如果就这样长大也不错。她会变成一个不算太厉害也不算太弱小的咒术师，到那时候，庇护一个小小的贴身女仆应该也不是问题。
那样的话，她勉强能忍耐禅院家那些讨厌和更讨厌的人。
她是这样想的。
直到一天从训练场回来，没有看见阿依的点心，只看见一具尸体。尸体上方浮现的——扭曲、丑陋、裹扎在重重恶意中的怪物，狞笑着向她扑过来。
随后寒光一闪，这只三级不到的咒灵被轻易祓除。
禅院柚只是看着，沉默地看着。
看着下人抬走尸体，看着祓除者对她僵直不动无能模样的讽刺话语，看着父亲的不耐烦和厌恶。
是这样。
莫名其妙死掉，莫名其妙变成咒灵，莫名其妙被祓除。
用尽所有力气去探寻，最终也不过是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惹怒了主家的大人，又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在骗人。
阿依怎么会做那种事？怎么会因为这种理由死掉？那可是她的，她最忠诚的眷属，最贴心的女仆，最……最喜欢的……
npc。
是npc。
她刷好感刷了那么久的npc，被敌人说干掉就干掉，由此产生的强烈不满……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于此同时，在心脏处扎根生长的那是什么？从她的负面情绪中汲取养分，不断成长的是……
是咒灵吗？
不应该，咒术师的负面情绪是不会产生咒灵的。
禅院柚想不明白。
或许此时，她心中更多的是茫然。是对这个游戏还该不该玩下去的迟疑。
每个周目都打出badending，这样的游戏真的有坚持的必要吗？
“喂，你听说了吗，那家伙叛逃了。”
“你是说那个天与咒缚？”
“对对对，好像叫什么禅院……”
“禅院甚尔。”
“逃了也好吧，那种咒力都没有的废物，留在本家也是丢人。”
逃？
禅院柚停下脚步。
玩家的字典什么都有。暂时离开本家发展实力和人脉，会是个出路吗？
禅院甚尔……
她咀嚼着这个名字，眼底逐渐产生细小的光来。
禅院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
她站起身，拉开窗帘，让早上的风景映进来。
不是如画卷一般的美景，只是最普通的杉树。
“现在想来，在禅院家那会儿，是你把我的情绪封印掉了吧。”禅院柚突然开口。
禅院柚托着下巴，白净的脸庞浸没在朝阳里，让人看不清神色。
她慢悠悠地问：“那么，什么时候你会把它们还给我呢？”
系统：【现在不是时候。】
机械的电子音停了一下，随后笃定开口：【或许你尚有疑问，但我敢保证，柚子，我比任何生命都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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