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孟文玉在胡晓新家发现了很多的拼图玩具，有印着落日下的海面，有现代新型的建筑物，有黑白色的外国人像，有一只跌倒的小黄狗，有背阴里初夏的田间小路，有竖立着的红色信箱……但无一例外的是每副拼图都没有拼完，全部是零散状态。

        “你这些拼图不用拼起来吗？”孟文玉好奇地问。

        “我也有试过拼完裱起来。但我觉得我需要的并不是拼完的成就感，而是体会残缺的美丽。只拼完一半的图片和只拼完三分之一的图片感觉完全不一样。甚至同一图片不同的三分之一看起来也不一样。我需要的好像只是体验那种差异感，这只有拼图能带给我。一开始我一想到要拼成原来的样子就很浮躁没有耐心。直到我开始抱着一定要不一样的心态，我就感觉自己特别像个艺术家。有点像涂色游戏，在别人创造的基础上也能自己再创。”

        “那同一副图你会拼很多遍吗？看看它的各个部分。”

        “会啊，感觉拼图让我很减压。拼过很多次以后我可以记住每块拼图的位置，那时候我还能空出自己不需要的拼图位置。因为是同一家定制的，我有时也会好几副一起拼，把画风不一样的画硬生生凑在一起，让我有种超脱感。”

        “那你是怎么挑选自己想要的图片呢？”

        “第一眼看起来就很有趣的图就会想拼。拼人、拼景、拼物的感觉都不一样。我们可以一起试试。”胡晓新选了三幅拼图，一张戴着粉色头套，一张大白菜，一张蓝色的太阳和红色的月亮。

        胡晓新和孟文玉忙活了一个半小时，两人都没讲什么话，一起沉迷于拼图世界。最后的成品是是一张套着粉色面罩戴着墨镜看不见五官的脸，只是他的头套一半是白菜组成，右眼墨镜中心有个油画的蓝色太阳。

        “这好奇怪啊。”孟文玉说。

        “你觉得怎么样？”

        “我就只感觉到硬凑，没感觉出超脱感。”

        “看来你还是更合适拼完一幅图，毕竟那是入门级。”

        直到那晚孟文玉躺在床上，闭上眼想到的全是那个蓝色的太阳。他这夜的梦出现了红太阳、橙太阳、黄太阳、绿太阳、青太阳、蓝太阳、紫太阳。他梦见七个太阳挂在天上，而后羿正在选择最后留下的一个太阳。后羿最喜欢的颜色是黄色，所以他把其他颜色的太阳都射落了。孟文玉看到只有一个黄太阳留在天上时，他很生气，凭什么太阳光是黄色的。他跑到了有绿太阳的世界里。他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他要生活在绿光下。正当孟文玉沐浴在绿光下时，他就醒来了。孟文玉决定以后再也不碰胡晓新的拼图了，他还是喜欢梦里天上会下牛肉雨。

        林如韵小时候家里只有淋浴，她一直都是站着洗澡。直到工作后林如韵住过了带有浴缸的酒店，她才突然发现自己喜欢泡澡。这种喜欢是一天能花八小时的喜欢，林如韵恨不得自己住在水下世界。泡澡有种让她找回自己的熟悉感，洗去了外界带来的气味和灰尘，留下一个崭新的自己尽情和水相拥。

        林如韵当初租这套房就是因为有个大大的浴缸。整个浴室都由三种不同的浅蓝色组成的，第一时间就狠狠地击中林如韵的心脏。除了白色的天花板，其他五面墙都是天蓝色。浴缸和洗手台还是蓝白色块组合成的像素风，在整洁的基础上又添加了一点调皮。打开明亮的灯光，她想变成一条鱼，在这个房间游来游去。她已经想好了以后周末就应该慢慢起床，待在这个浴缸里，耗尽一个上午。她压抑住自己内心的狂喜，表面上风平浪静地随口提了几个房子的缺点，慢慢讲好了价才签约。

        “你这算不算过度清洁了？”高太翔看到林如韵在浴室待了一个小时后说。

        “我觉得还好，泡完澡真的有种血液流通更快的感觉。”林如韵伸了个懒腰。

        “你泡澡时都在想些什么啊？”

        “不知道。没有刻意要去想的。大概就是想想明天吃什么，有没有需要买的东西。有时候也很跟着哼哼歌什么的。”

        “我还挺羡慕你的。”

        “你也有喜欢的东西不是吗，例如喝酒和画画。”

        “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那是一种习惯。喝酒和画画对我来说和吃饭睡觉没什么两样，不能算是爱好。”

        “那你没有别的爱好吗？”

        “如果真的算喜好的话，我喜欢地铁。”

        “坐地铁很快乐吗？”

        “我就是喜欢地铁。我喜欢它的声音，它的外观。我尤其喜欢地铁到站慢慢减速的过程。我觉得地铁太有希望了，它永远不会脱轨，它永远有目的地。最有趣的事每个坐地铁的人看上去都没有希望的忧郁样子。我一边观察他们，一边观察地铁，真的好完美。”高太翔开心地笑了。

        “那下次我陪你坐地铁吧。”林如韵虽然理解不了，但是感觉高太翔是真的很喜欢也想陪着他。

        “好啊，要坐到底再坐回来。”

        “那篮球呢？我还以为你喜欢打篮球，毕竟你上次和孟文玉一起打得很开心。”

        “我是喜欢和孟文玉待在一起，不是喜欢打篮球。孟文玉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劲，是我没有但却想要有的。”

        “那你想变成孟文玉吗？”

        “都能选择变成一个人，为什么要变成孟文玉？我肯定选变成别人。”

        “那你想变成谁？”

        “拳王吧。”

        “为什么？”

        “可能在我看来，是站在父权顶点的人。”

        “你渴望权力？”

        高太翔没回话就默默走回自己的房间了。只留下林如韵一个人开始思考父权的顶点到底是什么意思？林如韵觉得应该是亚当，父亲中的父亲。如果非得是最有权力的人，应该是皇帝。不过这么一想，拳王好像也对。难道要给高太翔买个沙袋吗？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不是为什么不答应去画展而要去坐地铁啊？坐地铁要穿什么特定的服装吗？所以约会地点以后都是在地铁上吗？林如韵怎么和高太翔相处得越久，对他的疑问就越深，总是有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冒出来。林如韵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高太翔。可是她不知道，好奇心是爱情降临的征兆。

        李佳佳一直以为自己是依照大多数中国人方法生活的人：上学、工作、结婚、生子、死亡。她过的就是那种一眼能望到底的生活，她也喜欢这种没什么波澜的生活。但不知道到底是哪一环出错了，在她大三那年，父亲从楼梯上摔倒后就再也起不来了。她永远能记住那天，大雨绵绵，她穿着厚厚的黄色外套。一通电话结束了她往年积累的所有幸福感，她一夜之间从父母手中的掌上明珠变成需要照料瘫痪父亲的年轻女儿。为什么人生的交换总是这么残忍？需要用下半生不能走路的父亲换一个成熟独立的女儿。李佳佳没空顾及学业，她当下最需要的就是钱。她的未来断掉了，只剩下已经模糊不清的现在。李佳佳看见平时总是爱笑的母亲也躲在夜里偷偷流泪。她们四处筹钱却还差一大半，把住了二十年的房子买了才换回父亲一条命。李佳佳也踏上了慢慢打工路。她从此就不相信除钱以外的所有东西，就像一场幻梦全都化成泡沫。

        李佳佳丢掉了所有的有跟鞋换成了防滑到不能再防滑的运动鞋。她爬楼梯时就会一遍遍想象父亲到底是哪只脚没踩稳，到底是摔倒在哪层楼梯，出的血到底有多少，母亲看到父亲晕倒在楼梯上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李佳佳养成了扶着楼梯走路的习惯，但凡有扶手的地方她都会抓紧，她很快就记住了每个扶手不同的触感。李佳佳不知道到底是害怕自己也摔倒还是想代替父亲扶。

        李佳佳还是忘不了自己在电子厂打工的经历。长长的流水线，每个人都低着头。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机器运转的声音。为了减少上厕所的次数，李佳佳都不喝水。在厂里很多人都和她一样拥有着稚嫩的脸庞和苍老的手指。李佳佳总是这太直接地说明人就是螺丝钉，他们永远不会疲惫，他们永远能工作十二个小时。李佳佳适应不了食堂又冷又硬的饭菜和八人一间的小宿舍。但李佳佳发现工人们都是一样的，有回不去的家乡，实现不了的梦想，攒不完的钱。大家坐成风干的雕塑，一点点被抽尽鲜血。

        大家都太朴素，太□□，连每天的话语都是重复的。李佳佳常常累到来不及洗漱，回房就睡着了。但因为繁重的工作，李佳佳也觉得自己真正变成了一颗螺丝钉，没有什么情感，连体温都是冰凉的。好在这样的流水线，李佳佳忘记了很多东西。直到她拿着厚厚的一沓红钱，才发现钱比血热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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